我有一种印象:在读书阶段,凡是对某个老师有强烈印记,那么在这个阶段必然是有大收获的。当然,冲突型的不在此理。
所以想起来,我在小学中学阶段,都是有斩获的。大学嘛,就如水过鸭背,简直是踏雪无痕的境界,那些人中龙凤的师者,并未点醒我朽脑中的任何一处神经。回想起,我一直是羞愧的,而且可能会羞愧到终。当然了,我并不打算作一份检讨书。
清华大学老校长梅贻琦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这句话要是反过来说,倒是给现在的许多“大学”做了素描:大师是来不及的,大楼尽可以猛盖。升等级,圈地皮,收学费,搞装修,布园林,进入地区五百强之林。
所以现在回想起,愈发懂到那种珍贵。
但当时却是老鼠掉到米缸里,却挣扎着要跑出去吃糟糠。
八十年代前后,中国人对于“学问”的共识,浓缩成一句广告语: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那时候小孩子读书,数学成绩好意味着“聪明”。如果单单语文好,评语就有一种不公平的暧昧:就是数学不太行。如果是所谓副科好,那简直就是不值一提,有一种“有啥用还不如不好呢”的感觉。
从那以后,数理化再也回不到曾经的荣耀巅峰。如果华罗庚、陈景润是现在的人,绝对不会拥有当年的风光——没几个人懂他,却又都奉他为偶像与神明。
自从GDP超日追美以后,人民群众的精神文化追求日益提升,仓廪实而知礼节,钱包鼓而爱吹牛。但是“牛”日新月异,现在如果还是吹茶文化、禅文化、地摊文玩、政坛秘闻,就显得油腻了。
到目前为止,还没完全粘上油腻感的“牛”就是“大师文化”了,而且大师文化中的上品当属“民国大师文化”。民国就是滤镜,大师就是佳人,滤镜+佳人,大雅大美。
举个栗子。
任公(梁启超)走上讲台,打开他的讲稿,眼光向下面一扫,然后是他的极简短的开场白,一共只有两句,头一句是:“启超没有什么学问——”眼睛向上一翻,轻轻点一下头:“可是也有一点喽!”——梁实秋《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
先生上课时身穿一件黑色长袍,昂然阔步进入教室,先掏出烟盒向学生笑着问:“哪位吸烟?”学生们笑而不接,他就自己点上一支。在电灯光下,烟雾缭绕,然后,他拖长声音说上一句:“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得谓真名士!”这才开始讲《楚辞》。——周简叔《闻一多在西南联大》
沈从文的小说写得好,在世界上都有影响,差一点得诺贝尔奖,可他的授课技巧却很一般。他也颇有自知之明,一开头就会说,“我的课讲得不精彩,你们要睡觉,我不反对,但请不要打呼噜,以免影响别人。”——余世存《民国大师上课的精彩开场白》
他给我们在课堂上讲英国浪漫派诗,特别是讲雪莱,眼睛朝着窗外,或者对着天花板,实在是自己在作诗,天马行空,天花乱坠,大概雪莱就是化在这一片空气里了。——卞之琳《徐志摩诗重读志感》
这样的大师的栗子,吃起来岂不是香死个人?!
大学和大师,在我有限的阅读经验里,就得是这样的。在这样的故事情景里当学生,才是得意和傲娇的,否则就是无趣和无聊。
然而,事实上的大学,尤其是认真教学的大学,绝大多数是离这种幻境十万八千里。
尤其是理工科,恐怕是一点“雅趣”都找不到了。
我原以为,就算老师不叫“先生”而就是只叫老师,而且也不可能穿长衫、梳背头,但起码也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吧?或者反其道来点奇装异服怪异头型的也好。
但他们居然顶着手梳的三七或四六偏头就来上课了,套着垮掉的夹克就来了,还有……居然还有穿格子衬衫的!难道您要把理工男的logo延续到三尺讲坛上吗?
而且也少有人口吐莲花,想想也是,讲个机械原理,讲个数学公式,讲个实验操作,怎么吐莲花呢?比如难道这样?——
先生昂然阔步进入阶梯教室,先掏出延安牌香烟向学生笑着问:“哪位吸烟?”学生们笑而不接,他就自己点上一支,然后拖长声音说上一句:“痛饮汉斯啤酒,熟读《锅炉原理》,方得谓真院士!”这才开始讲锅炉机组的参数。——《陈听宽教授讲<锅炉原理>》
他给我们在课堂上讲微积分,特别是讲牛顿-莱布尼茨公式,眼睛朝着窗外,实在是自己在作科学之母的诗,天马行空天花乱坠,大概牛顿爵士就是化在这一片公式里了。——《秦军林高数课有感》
不要说名士风度了,就连普通的风度都比不上那些“民国大师文化”。沈从文说不反对大家睡觉,只要不打呼噜就是善了。我们的老师哪有这样的风度,简直是扣扣索索的小家子气。
我哪晓得会有这样的大学老师?——上课要点名,甚至夸张到有时候下课也要点名(防止你中途从后门爬出去);作业一定要写,而且错的要订正,漏的要补齐;期末成绩要寄给家长,甚至给家里打电话……小升初、初升高和高考冲刺班又灵魂附体了?
上个大学就是为了这些?我的把酒临风呢?我的风流倜傥呢?我的莺莺燕燕呢?我的指点江山反正好歹指点个啥呢?
你就给我安排了这么些个老师来?
服装垮塌也就罢了,发型理工性枯燥也就罢了,几乎不留小胡子也就罢了,不搞师生恋也就罢了,最无法容忍的是:你 们 一 点 都 不 会 吹 牛!
上大学而听不到吹牛,而学不到吹牛,我上这个大学有何用?
还好啊还好,还有一种叫做“选修课”的。
第一次见到陕西书协主席钟明善老师,我就喜欢上了他的波浪发型,而且还有骚骚的小胡须,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还会吹牛呢!我听着他对日本当代书法的蔑视,对西安碑林的吹捧,不由流下幸福快乐的眼泪。没过两节课,胡须老师就发通牒:你们楷书不行的就别上我的课了,上了也通不过的。于是乎挥泪斩情丝。
陈继征教授的《红楼艺术欣赏》可得了我的意了,我就爱听他吹牛。而且他还特别大方,邀请学生发表狗屁不通的见解,然后他就很开心,笑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我看他在台上的大笑,不由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就得是这个味儿嘛!
有一天该选修课和《高等数学》冲突了,我琢磨了半天,毕竟高数是大头,咱这算“副课”啊,于是我就给陈老师在讲台上留了个条子:亲爱的先生,今夜高数有课,权衡利弊,唯有割爱,学生泪呈。这门课考试是写论文的,我得了85分,论文题目就不说了,太骚气。
还有一些我不大懂但是觉得很厉害的课程。比如《经济学概论》,李博士第一节课第一句话就是:人,既是自然的人,也是社会的人。我马上就觉得好洋气啊这句话,我愿意听李博士多说,虽然听不懂,但是觉得好性感。然后这门课也很快放弃了,因为太性感了,老是流鼻血听不懂。
这些选修课辅修课就好比小老婆,地位是差点,但讨人喜欢。
而那些必修课呢,就是明媒正娶的大太太了,实实在在地讨人嫌。满脸官司,一黑板公式,满堂的实验室噪音和刺激性气味。就知道布置作业布置作业,做实验做实验,写报告写报告。
所以临毕业的时候,学院主任就找我谈了话。他先没说话,只是欣赏了我的垂肩黄发,问我:你是不是搞摇滚的?
我稳稳地对主任笑着:有点兴趣,但我水平不行。
主任说:我很理解也很支持你的兴趣,我见过好几个像你这样的学生,但是你能不能先把毕业论文的事情做好?然后我们再发展兴趣?
我说:OK,主任!
当然最后这件事情做得并不OK,此是后话。
理工的老师,教着理工的学生,教者尽心尽力,学者尽心尽力。从长远看,这是国之幸事。但短期看来,那是一点火花都没有,牛皮也没有,光环也稀薄。人文的老师,牛皮吹得好了,就能出个名,比如纪连海比如于丹之流,上个《百家讲坛》,以前我爱听他们吹个牛,现在看到就想拿张狗皮膏药把屏幕给贴上。
然而这些国家的大师们,顶格了就是做个陌生的院士,套着垮塌的夹克衫,一张粗疏的面皮,清晨和学生们一起在草坪上操练着英语。学生们是要考CET、GRE、TOEFL,院士却是实实在在的理由:赶紧掌握最新的国际前沿论文,让国家的高科技不落伍,不丢先人。
有时候想,假如再来一次,我会怎样?
可能还是好不到哪去,我的志趣和能力都不在此。
但是如果再有一次,我的眼神肯定会不同,我也许会退避三舍,但永远是带着敬慕的眼光,躬身而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