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周姨是我妈来县城 以后认识的。
那年父母刚来县城,在街边开了家杂货店。和街坊们熟识些以后,又应他们的娱乐要求,在店里收拾出个角落来,摆了两张麻将桌,提供些茶水,收点茶水费。
就是这个时候,周姨出场了。起先她倚在门边看大伙儿打牌。母亲招呼她坐,她就势坐下来,和母亲攀谈起来。
这一聊不要紧,聊出个老乡来,原来周姨的老家离我们的老家很近。我那“包打听”父亲还认得她家屋后的某个人。这真是他乡遇故知,一下子亲近起来。
此后,周姨来我家店更勤了,跟母亲走得越发近了。她就租住在旁边巷子里,陪外孙女儿在这儿上高中。平日不爱待在家,总要四处逛逛,买点新鲜玩意儿。
她也爱俏,出门总要收拾收拾。虽然看得出来她挺想赶时髦,但总没有掌握到精髓。比如那会儿街上流行小脚裤,她也跟着穿,但上身总不记得穿长衫,露出松塌的小肚子来,让人恨不能上去帮她把衣服抻抻,盖住小肚子。手上呢,一股脑儿串好些链子,大多从菜市场的地摊上淘来的,粗制滥造的,周姨图它个新鲜。
自从认了老乡,周姨就很照顾母亲的麻将“生意”,一有“三缺一”的时候,她是随喊随到,借钱也要把场面撑起来的。自家做了什么好吃的,必定要给母亲捧来一些。偶尔回趟老家,家里的老南瓜也要劈点给我们家里的。
“真是个快心快意的人呐”。母亲感叹道,顺便又叫我送袋红枣给她去。
慢慢地,我们也晓得周姨没了丈夫。一个人独自住在乡里,这回是大女儿去了杭州教书,才把她从乡里喊出来陪外孙女读书的。周姨还有个小女儿,嫁到邻县农村,勉强自给自足,也没有顾得上老娘。儿子呢,早年去杭州务工,娶了个家在市郊的老婆,基本上卖给丈母娘家了。大女儿很争气,读过研究生,撂了县里的教职,一个人跑去杭州某培训机构打拼,和家里的老公离了婚,这不,指着老娘看孩子呢。
“唉,也不指望儿女们天天看我了,吃亏吃苦把他们送出去了,他们自己过得好就要得了。”周姨跟母亲絮叨。
“那他们也要给你点生活费吧。”母亲关切地问。
“过年节时给点,我屋里还有些收成,糊糊过呀”。周姨 边嗑瓜子边搪塞过去了。
如此说来,周姨手边并不宽裕,但她好似并不像一般乡下老太太那样手紧,总是看到什么就想法子去买,有时新的衣服,也照着去寻,虽然都是在街边小店里淘的,质量比不上专卖店里,倒也焕然一新,有股鲜活劲儿。
02
街坊们都晓得她没了老伴儿,又开得玩笑,就都调侃她:“周美女,跟你介绍个老头儿啊。”周姨故意板起脸嗔道:“老都老了,还喊什么美女,找什么老头儿。”嘴里虽是这么说,脸上倒笑出花来。
说来也巧,那边街上就有个蒯老头儿想找个老伴儿。这蒯老头儿七十岁了,早没了老伴。街坊们探得这个消息,怂恿周姨去。
周姨先还矝持着,也不说去。不几天,老头儿倒骑着自行车给她送饭来了。嘿,老年人约起来效率蛮高呢。
“老头家有钱,还有门面,自己又有退休工资。”周姨跟母亲通气,“不过这些都交给女儿了,他女儿还不许我们住在他家里,这不,老蒯上我这儿来住了,只回去吃饭,还给我带。”
呃,那周姨图老头儿什么呀,两顿饭能管啥事?母亲替我把疑问说出了口。
“我老都老了,图个乐意,他对我好就要得了。”
蒯老头果然对周姨不错,手头没钱,但还有个推拿松骨的手艺,一天也能挣些,总要留一些给周姨,嘱她:“不要乱买些不作数的东西了,存点钱防老。”
不久周姨不小心摔了跤,蒯老头把她挪到乡下老屋,尽心伺候了两个月。
“老蒯还行。”周姨喜滋滋地告诉母亲。
03
有段时间母亲需得回乡,我又生了二宝,孩子没人照看。思来想去,周姨知根知底,让她来帮我带个把月小孩子较为妥当。
把这意思同周姨说了。她满口答应:要得,正好外孙女儿上大学去了,闲着没事。只不过我晚上要回来住,老头一个人没伴。
就这么说定了。
周姨头天来我家,就对我说:“你把卧房门锁好,我在屋里,不要失了东西。”
我心想也没什么重要东西,周姨又是个可信的,没必要这么防范她,因此也只是为着隐私,掩了下门。
周姨见我这么信任她,也肯和我唠唠她那些过去。
原来她也是个苦命的人。
周姨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没了。上头还有三个哥哥,但长她许多,因此,她的日常生活基本是没人管的。
平常日子里还好对付,一到冬天,又没得棉衣棉靯穿,冻得实在受不了,只好到邻里去蹭他们的火坑。也不敢挤到中间大模大样地烘火,缩在边角上,悄悄地把脚埋在热火灰里取暖。到人家要吃饭了,也不好再待着。默默地走回自己家,找个烂种薯吃了,盖床烂棉絮早点睡去。
哥哥们陆陆续续艰难地成了家,然而穷小子好不容易讨个老婆,总是觉得低人一等,不敢轻易和老婆们争话语权。有时候哥哥大热天从地里回来。嫂子还安坐在椅子上抽水烟,并不动身做饭。周姨虽有心拿家伙弄饭,又怕嫂子骂人。哥哥问得一句:怎么还没有饭?嫂子把眼一瞪,烟袋一磕:不晓得自己弄啊。哥哥就不敢作声,悄没声儿地去煮饭。
因此,有了嫂嫂,周姨的生活也没有得到改善。有个哥哥还因为劳累过度,得不到照顾,早早去世了。
好在周姨自己渐渐大起来,就在一边也能把饭弄到嘴了。
十五岁,周姨去嫂嫂的一个婶娘家送东西。婶娘留她住一宿。
谁知婶娘没安好心,把周姨送到了旁边的光棍汉屋里。
周姨成了光棍汉的媳妇。
哥哥们也来责怪过婶娘,但终究也没有怎么样。毕竟周姨在家里待长了,嫂嫂们不喜欢,即使从从容容给她找个婆家,还要贴些嫁妆——哪里来的嫁妆。只草草嘟哝得几句,依旧回去锄地。
周姨在夫家过得也很一般。男人还有个老娘,待周姨十分小气,有什么好东西都要藏起来一个人吃,周姨半点也捞不着。
第二年,周姨怀了头胎,很想吃一种娃儿糕,就是米浆发酵后加糖蒸的白糕,很甜软。怀了孩子,格外嘴馋。周姨看见婆婆在锅里蒸着这个,就伸手去拿。被婆婆一掌搡开,头磕在灶台上,鲜血直流。
婆婆不管她,自顾端着白糕走开了。周姨只得拿些香灰止血,又没吃成娃儿糕,眼泪流个不停。
男人也只训她,嫌她嘴馋。周姨也不懂,其实孕妇就是需要营养……
有年年关,周姨看着自己和三个儿女,个个穿得跟个叫化子一样,实在不像样。手上又没有钱,男人日里赶场上集,卖点杂货,手里有些活钱,却看得死紧,天天把钱袋子别在腰带上,不让周姨摸到。
周姨趁男人洗澡,偷偷从钱袋里抽出几张票子,跑到集上给娘儿几个扯了几尺布,每人都缝了身新衣过年。
男人后来晓得了,也没下重手打周姨,一来老娘不在了,没人使嘴,再来孩子也大了。
“唔(那)年我过得还快活。”周姨回忆起来还觉得高兴,“大家穿得体体面面、精精神神的。”
04
“我看你还不装,”周姨有次和我在广场遛娃,“我跟你讲,我从前还被人卖过哩,不过,你不要告诉别个啊。”
啊,我现在就在文章里说了,不过我保证不会让人知道是你的哦,周姨。
周姨那年上县城给上高中的儿子送衣服,遇到了一个在县里做生意的老乡。
老乡相见,格外亲近。对方说要介绍她去一户人家当保姆。一个月能挣八百块。
周姨有点心动,但还是说先回去跟男人商量下。
老乡劝她:先去试工,回头再去家里拿衣服,顺便跟男人说这个事儿,两不耽误。
周姨一想也是的,搭车来去,又费时间又费钱。就答应跟老乡走。
谁知道老乡的生意是贩卖人口,这一下把周姨卖到了邻县山里一个老汉家里当老婆。
周姨又不认得字,没得法子回来,只好暂时就落在那里。不过,那老汉对周姨很好。“天天给我端洗脚水,我还没遇到过这么心疼我的人。”周姨忆起老汉来,感激居多。
后来呢?
后头,自家男人打听到了周姨的落脚处,报乡里把贩卖她的老乡抓起来后,和大队里的干部来接她,周姨自己不想回去,大队里的干部劝她,孩子们这么大了,要娘。周姨想一想,也是啊,就又回来了。
说起来,周姨从小没人管,苦得很,但也有一宗好处,没有什么呆规矩,愿意从心所欲,追求想要的生活,也还活得自在。
“现在老屋里还有些单身汉撩我,见我找了蒯老头,还说些酸话呢。”周姨颇有些风头无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