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人小时候常咳嗽感冒，按乡俗家里的大人就备好几块干粮、几张冥票及一根红头绳等，领着坦人天麻麻亮在村外的三岔路口给坦人等干爸，以这种方式禳解小毛病。
第一个路过岔口的是邻队社员钱如敏，被坦人的父亲拦在路口，焚香化冥票，磕头作揖。当钱如敏把一根红头绳系到坦人的脖子上，拜干爸的仪式就结束了。
钱如敏当了坦人的干爸后两家就成亲戚。可坦人长成一个劳动力时也没出脱成怎么像样的东西，干爸就更加看不起坦人和坦人一家人。
坦人八九岁上家里残遭天灾人祸并死了娘，家徒四避常无隔宿之米，十三四岁又穷着念不起书。
坦人长到应该瞅媳妇的年龄，父亲托人求过钱如敏，看能否将钱如敏的女儿许配给坦人，却遭到钱如敏的拒绝和讽刺：宁将女儿喂狗也不能嫁到坦家。
农村落实土地承包责任制的前些年钱如敏领着生产队的一二十个社员和五辆马车在屈吴山下的煤矿上搞副业。
坦人生产队也有一二十个人赶着毛驴架子车给煤矿拉料石运输零碎材料，和钱如敏带领的副业队住在同一处地方。
坦人赶着毛驴架子车给队里搞副业的社员和牲口送过好几次口粮和饲料，同时顺便看望干爸。折回来时按生产队领导的安排顺路到海城盐场给队里买些喂羊及牲口的土盐。
买土盐名义上是喂羊牲口，实际是分给社员腌菜和食用。坦人每次买来土盐总不忘拿二斤孝敬干娘。
坦人把矿区和矿区附近的一些情况摸熟悉了就跑到矿区搞单干副业，一直没有忘记干爸干娘，每逢年过节总给干爸干娘秤半斤茶叶或八两白糖。
钱如敏竞争过几次队长的位子都落空了，可是一直不处迷，和大队领导的关系很好，加之老婆的毛蓝汗衫和方口条绒鞋很能吸引人，说时来运转一夜之间就时来运转了――恰好在包产到户的前一年当上了生产队长。
包产到户期间坦人也交了好运，手下招罗了三四十个民工，在竹竿和油毛毡搭成的工棚里指手划脚。
桌子上放着电话机，偶尔乡亲们办点事或路过他的住处顺便聊几句，坦人总时不时抓起电话机给什么处长和保卫科的人打电话，唬得乡亲们大气都不敢出，一些乡亲认为坦人确实混得人模狗样。
钱如敏所在的生产队比坦人所在的生产队地盘大人口多，400来口人，5000多亩地，成百头牲畜，还有油坊、磨坊、东28拖拉机等加工运输的机械。
钱如敏着手落实包产到户的政策心里没有底，对迫在眉睫的工作感到力不从心就去找干儿子坦人。
坦人见干爸风尘朴朴从二三百里外前来，提着烟酒，开言动语似乎像自已领导的民工，心想肯定有要事相求就细问细听干爸的话，听完后就给干爸出主意。
坦人说：“按干爸的说法，你们队上有山、川、塬地5000多亩，以往在统计上报耕地面积时肯定少报一两千亩。许多生产队都是这么个上报法。”
“每年的粮食种植、歇地面积直到年终上面摊配的公购粮任务以及生产队的各种提留，都按上报的土地面积分摊任务和计算提留，这也是咱们那儿的普遍现象和做法。”
“如今土地向村民承包，按政策除了留一部分机动土地外，其余一律按人头分给大家，承包总面积不能超过原来上报的数量。”
“实实在在按上报的土地面积划分就长余许多的土地，所以应该在数量上按上报面积造冊，实际上按实有面积划分。”
钱如敏说：“这个我懂。”
坦人继续说：“你们那里山大沟深土地分散，不论是上面领导组织人员还是生产队组织社员布置粮田种植评产验收及下达公购粮任务，从来没有认真细致的勘量过土地。土地面积多少的概念还是根据解放前谁家耕种的土地每块多少亩为基数，而丈量土地的方式由每一步换算多少尺为计量标准。”
“如今年长的人不会用米尺又不会计算，年轻人不操心分地的事，加之算的面积少实际划分的面积大，这在操作过程中就无形中是你们评议小组的极大方便了……”
钱如敏问：“哪用什么东西丈量划分？”
坦人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根橡皮筋抖了抖说：“用麻绳。”
钱如敏一边点头一边拿起酒瓶给干儿子斟满酒杯，说：“干爸从来不喝酒，今天陪干儿子喝几盅。牲畜怎么分到户呢？”
坦人说：“先把牲畜定到户，然后折价。”
坦人接着说：“前头说的是做法，现在说的是策略。首先让评议小组的成员放心、齐心，把这次承包土地划分牲畜农具的具体工作亲手干，一干到底，说明白给他们的好处放在后头，千万不能起内讧；其次给以往不劳而获的人吹一吹风，让他们产生‘当下划地分牲畜，大约明年又收到一起集体耕种’的认识和想法等等。这对你及评议小组的工作很关键。”
钱如敏的脑瓜子像“麻纸糊的窗亮儿――一点就透。”父子两个聊到天亮，钱如敏胡乱喝了几口茶就撵班车去了。
大约过了十来天钱如敏又出现在坦人面前，手里提的烟酒从质量到数量都翻了一番。
喝茶间钱如敏告诉坦人：“划地分牲畜很顺当，评议小组的成员每人弄到八十至一百亩地，大家很是齐心合力……”
钱如敏这次来求教，原因是变卖油坊、磨坊、东28拖拉机过程中卡了壳。
原来的队长老姜，现在还当会计的老焦，支书的妗子等二十来户人争着要油坊、磨坊、拖拉机。其实老姜也多划分了七十多亩地，老焦的一百亩和支书妗子的八十亩是顺理成章。钱如敏抱怨这些人便宜占不夠。
坦人瞅着干爸只是笑，半晌不吭声。
钱如敏点燃一支红塔山烟，掉转烟头直接塞到坦人的嘴角。坦人连续使劲吸了几口，鼻孔里射出指头壮的两股青烟，皮笑肉不笑地说：“干爸确实一年长一岁，智力却一年退十二个月。争着要机械的人越多越好越红火，办事才出高效率。”
钱如敏烦恼地说：“开了三次社员会都没弄出个眉眼……”
“抓阄。”坦人说。
“步犁耧张架子车，杈把扫帚皮绳麻包就是用抓阄的办法弄的，大家意见很多。这几件子大东西如果支书的妗子、老姜、老焦抓不上恐怕要坏事！……”
坦人瞅了瞅干爸满脸的皱纹和无助的眼神，说：“哎呀！领导就该行使领导的职权，给他们三个写上个阄，想抓啥的写上啥不就抓上了吗？”见干爸悟不出道理还有点生气，坦人便叹口气：“唉！我再帮干爸亏苦一下人吧！”
坦人给钱如敏的茶杯里添满茶水，然后像领导作决定一般讲：“一、通知要买油房、磨坊、东28拖拉机的人三天之内备齐款，当天抓阄当天收款，一分钱不拖欠。二、请大队的领导参加，重点是支书要到现场，讲话不讲话都行。三、设立一个简易的主席台，摆上桌子板凳，请大队、生产队的领导就位。桌上放一块布类的东西，让抓阄的人伸手在桌上的布下面抓阄。有多少人想抓就写上多少个阄，每个阄上面均写一个‘空’字研成纸蛋蛋放在布下面。”
“让支书的妗子、老姜、老焦提前把另外预备好的阄夹在指头缝里，把抓到的‘空’阄与夹在指头缝里的阄一调换不就抓到了吗？”
“四、买上两箱子鞭炮一箱子水果糖十来瓶酒。抓阄前鸣炮助兴，抓完阄鸣炮恭喜，给大家散糖。买上两三只肥骟羊杀了让我干娘爆炒、清炖、黄焖，阄抓结束请大小队的领导和评议小组成员吃肉喝酒，一应开销由三个手红的人出水，难道不红火热闹吗？”
钱如敏如道童聆听法师传道，待坦人讲完，猛然间像开大会给领导鼓掌一般拍起巴掌来，把坦人吓了一跳。
千方易求，一窍难得。坦人的方子像刀剪药一样灵验，使钱如敏在土地承包和牲畜及农机具折价处理一系列过程中顺风顺水，受益匪浅。
此后逢年过节便打发儿子去工地或家里看望坦人。
干爸的儿子见坦人诈诈唬唬浑身的二杆子气，暗中抱怨父亲怎么弄了个那么不成体统的干儿子。
农村包产到户后不几年钱如敏便认为在村子里再没有多大的油水可捞，加之村民逐渐弄清楚他所做的一切手脚，便从背后议论直至当面辱骂，就辞了由生产队长转变成社长的职务，专心放羊喂牲口务庄稼。
钱如敏的胞弟钱如德在酒泉公路段工作，家也定居酒泉多年。父母在世时常到老家探亲，生产队的年代里在生活方面常接济钱如敏，兄弟关系很密切。
钱如德从公路段退休后无所事事便染上赌博的恶习，了解到兄长钱如敏包产到户后不多年就成了老家村子里的首富，便联系钱如敏到酒泉挣钱。
钱如敏从未去过胞弟的家，一来看看胞弟的家庭生活环境二来如能挣些钱更称心，便到酒泉。
钱如敏经不住诱惑开头小赌，很容易的赢了两万元。经胞弟怂恿返回家将七八十只绵羊和四五万斤粮食一起卖了，加上原有的储蓄一共8万元带到酒泉参与赌博。不到一月时间便输得精光并欠下胞弟借支的两万元。
农户一家人连固定资产带流动资金达到一两万元就是令村民羡慕的万元户。钱如敏只一个月就损失十万元，精神方面受到严重的摧残，身体便逐渐瘦弱小病缠身。
一日坦人见钱如敏的大儿子疯疯癫癫开着手扶拖拉机来到工地，原来钱如敏病危。
成十个钟头的颠簸，掌灯时分坦人赶到干爸的床前。
钱如敏听得干儿子一声呼唤便从冥冥之中回过神来，颤颤巍巍伸出干枯的手指抓住坦人的一根指头，示意女婿、外甥及其他的人回避，留下钱成山、钱成海、钱成经三个儿子和坦人。
钱如敏深陷的眼眶里流出浑浊的几滴泪后，缓缓地说：“我宁是等你来给你说几句话，不然我早走了。从真正的意义上说我多种的一百亩地，多分到的一头骡子，多得的五十只绵羊，是你给我的。这个情我如今补不上了，只能当着后人的面说清楚。近几年我腰腿疼又不愿多跑路就让娃娃年头节下看望你。他们心里不情愿我清楚，知恩不报是畜牲。”
“当年你爸托人向我求过亲，我的大女儿同意嫁给你。可当时你们家太穷又天天受审查，我怕女儿跟了你受罪，一念之差就拒绝了。女儿到如今还抱怨我，这个内疚我只好带进棺材里。”
“干爸好好缓着，病好了咱们喝茶听你讲过去的故事……”坦人见钱如敏说话很吃力。
钱如敏喘了几口气后继续说：“包产到户后日子过好了，这几个娃娃却越学越坏了，偷鸡摸狗，向穷人要欺头。我安顿他们会种地的种地，会打工的打工，老老实实过光阴，把他们的儿女操心拉扯，供给念书。一个家庭三辈子不识字就变成猪狗了……”
“你点拨着我弄了些光阴，可是横财不发命苦人，最终让我给抖塌了。如今才把世理想通了但我却不行了……”
钱成山把炖好的茶水递到坦人手中，钱成海端来馒头，让坦人先喝茶，说老三媳妇做的饭一会儿就熟了。
钱如敏闭上眼睛缓了一阵后对后人说：“你们三个以后确实要说人话，做善事，不能让庄间人再指脊背翻先人。多向你干哥请教，世上的事情复杂得像牛百页一样，临死能了解认识到一部分的算匠人……”
钱成经媳妇的饭做熟了。为不打扰老者坦人就去西房里吃饭，刚吃了半碗，钱成山慌忙跑进来说：“我大咽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