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割的司马迁

我们这个民族,向来热爱赞美苦难。无论苦难有多苦多难,当一切尘埃落定,一定有人甚至是多数去寻找它的正向价值。这就好比刚买了套房子,却遭遇了地震,这当然不幸,但恰好买者不在室内,于是又觉得这实在是好事啊。

这么去看问题当然是好的,自古以来去苦难中淘金的历史透露了这个民族由来已久的乐观精神,这自然也是好的。

可是乐观是一回事,阉割历史是一回事,逃避真相忽略教训就更是另一回事了。

中国人最熟悉不过的就是司马迁被割了卵子的事。他为一个迫不得已投降的友人说了几句话就被阉了,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因为“领导”有气,可对于一个已经投降的人是没什么办法的,他不仅要泄气,他还要让别人瞧瞧无论是什么原因,背叛是什么下场。司马迁就在这个当儿撞了枪口,受了戕害。

而一代又一代人乐此不疲的根本不是他因为善良而被权力凌辱的事,而是赞扬他即便如此还发奋写了“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这种精神当然太可贵了,可贵到没什么代表性。正因为如此,它才能激励着两千年来的中国人。可两千年来另一部《史记》在哪呢?是因为只有他受了宫刑么?显然不是,历代而下,几乎找不到一个完整的人。不要说男人被阉,女人亦复如是。

女人要裹脚,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多人共侍一夫,要三从四德,要任劳任怨,要浸猪笼,要刺绣,要不识字不读书……

男人也并不会好到哪里去,只是他还有个抬头的地方——那就是家里。但出了门,个个都是“太监”。再硬的话,也都得软着说。没有人想做这样的人,可每个人都这样活着。

所有人,都不是完整的人。

所以,我从来不被阉割后写出《史记》这样巨著的司马迁感动、激愤,我知道,无论怎样,司马迁都会送历史一部《史记》,没有人还能料到少了阳具的司马迁是不是将《史记》完成的更好,还是更坏了。

因为司马迁受的伤是来自于一个有权的人,而不是来自于无意志的天。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可你刘彻算什么东西呢?凭什么司马迁要因为正直、善良,就被你割了卵子?

而司马迁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更不是最惨的一个。翻开历史,或打开新闻,你会看到一把把刀每天在我们身上削来削去。它削着,问你:“服没?乖吗?明白了不?还多嘴嘛……”绝大多数人经不了几刀就整明白了,活下去,好好活下去靠的是对权力的匍匐和俯首称臣,至少要学会沉默,如果再能撒些小谎,日子可能就圆润起来了。

如此看来,挫折和苦难根本没什么正义性,苦难就是苦难,你不会在母亲或妻儿死后整天高歌他们死的真好,教会了我好些道理,改变了我好些思想,我们过的越来越好了,真棒之类的东西。你就只是悲伤,哪怕一百年后你还活着,你也就是悲伤。就算你不悲伤,你也不能说这事咱得庆祝一下,因为他们死了,我们更好了。

但是比灾难可怕的是人为的迫害,说白了就是整你,甚至没有什么实际上不得了的目的。因为有权的人有权不喜欢你,于是权力可以帮他实现落实对你的讨厌。几乎每个人都想要权力,越大越好,然后去趾高气扬,蔑视、否定、残害那些对自己没什么大不了威胁的人。每个人也差不多就活成了刀,一把谁都可以挥舞起来的刀,削来砍去。终于,大家都成了被阉割的人。

司马迁真是高尚到了顶点,被阉割了也还是闭门著述,没有拉人下马,没有报复成性,可多数人可不是这样。司马迁知道,他没能力报复刘彻,所以他选择记录历史。而更多的人知道自己没法报复伤害自己的那个人,他也不放弃,他去报复任意一个他可以伤害的人。努力掩盖自己,向权力的阶梯上攀爬。只要他爬的够好,他甚至可以和施害者一笑泯恩仇。但手中的沾了血的屠刀已经停不下来挥舞的冲动,因为这刀已经将自己砍的遍体鳞伤了,他根本不在乎多砍些什么。

你可能感兴趣的:(被割的司马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