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18日这一天,我被宣告成为孤儿,宣告人正是我的妈妈。
这场宣告简洁明了,我毫无准备,她直奔主题。我望着她那慌张茫然而又略带些期盼的脸庞,简短地回道:“哦”。之后便回到自己房间,我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开始怀疑刚才那幕的真实性,我想悄悄打开门,想望她一眼以证实刚才的对白却有发生,但我始终没有行动,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我,四肢无法动弹,紧贴在床上,像一具干尸。我望着头顶那片秃秃的墙,觉得我应该想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时间自作主张的走着,目空一切地奔向远方。
暮色缓缓降下,天空被晕染的蒙蒙黯黯,浑浊中挣扎着片片光亮,我听到一声门响——她出去买菜了。我慢慢坐起身来,如一只提线木偶般,期盼着背后突然出现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操纵接下来的动作。回学校吧,一个细小茫然的声音从心底响起。
临行前我来到她的房间,环顾四周,一切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床和家具是去年刚换的,并不漂亮,款式老套,选择它们仅仅是因为价格合适,但当我和妈妈把它们放置到房间时,却异常满意,一种毫不掺杂安慰等其他情感杂质的满意。电视机是用我的奖学金买来的,虽然不是名牌,但看起来十分精致,薄薄的,轻轻的,比起之前那个大号盒子一样的笨重机器强多了。电视机旁边是一张不大的长方形绿色桌子,仅仅够摆上四菜一汤。桌子上盖着一长约两米白色的木板,板子上摆着毛笔,笔洗,调色板,几张宣纸,一副工笔观音像微微斜放着,还没有上色,应该是有人找妈妈画的吧,记得几个月前有人找她画过一幅观音像,说是为了孩子工作顺利,找个好媳妇之类的,总之包含了父母对孩子一贯的期望与祝福。我说那是迷信,妈妈却让我别胡说八道,有观音像就能事事一帆风顺了?我才不信,不过当老妈拿着人家给的画钱请我吃饭馆时,我觉得凡事还是不能以偏概全,至少有好东西吃这事就很顺利。想到这,我嘴角不禁微微上扬,舌尖却泛着苦涩,我在家里转了一周,寻荡着每个角落,仿佛再做一场永不相见的告别。
我不知道我如何走到了公交站,而当我踏上公交车的那一刻,却感到心脏一阵剧烈的跳动,如挣脱了千重锁链镣铐,我感到脑中思绪重新开始转动,庆幸着又恢复为一个正常的生命体。我坐在临窗的位置上,望着不断向后退去的人群与建筑,回想着刚才那似有似无的宣告。我不禁暗暗苦笑,电视剧中老套而又狗血的桥段竟然发生在我身上,同时我又对自己的举动与言语感到惊异。我曾十分坦然地观看着电视剧中类似的情节,从容不迫地奚落着主角:继续生活呗,有什么的;找什么亲生父母,脑子有病么;他们养育你这么多年,就是你的父母啊。而当这件仅在概率学上存在的事落在自己头上时,我却慌了手脚,不知所措,以一种有声,却如利刃般的沉默回应了她,我知道她希望的答复,也知道哪怕是埋怨,她也会接受,而如今这种莫名其妙的情景,如同一道声色俱厉的闪电,将我们割裂开来。下车回去吗?我这样想到,我知道这是正确的行为,但直到车子到站,我都没有选择那样做。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也许所有看似正确的行为背后都有莫大的痛苦在那里正襟等待,给自己些时间吧,我这样安慰自己到。
夜晚,我躺在宿舍的床上,听着屋内屋外的喧哗,那是一种令人厌恶的欢笑声,那是与我无关的快乐,我感到我被世界抛弃了,一种“十分干脆而又突然”的抛弃,我不禁心里感叹,为什么悲剧总是以意外的形式降临,而幸福却需要漫长的等待。
她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呢?因为我高考结束了吗?不过这时候已经距高考一年多了,想必她也是想了很久吧。为什么她一直不隐瞒下去呢,将这个秘密从这个世界上隐去应该更好吧,那么我们就可以永远快乐地生活下去。她将如此重负移交给我,想必轻松了许多吧。人,归根到底还是自私的。夜越来越深,屋子早已安静下来,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一个舍友打鼾,我感觉像是躺在一座冰冷沉寂的坟场,我伸手触摸那无穷的黑暗,抓不住任何轮廓。我已发觉,我开始试图将这次宣告视为一种错误,又想把这个错误推到她都身上,我将一切原因归结为她应当保守秘密,直到死去。而这个理由却在瞬间轰然倒塌,母亲二十年来的辛勤与爱刻骨铭心,在我出生前,她就离婚了,一个人辛苦将我带大。在我幼年时候她摆过地摊,做各种各样的小生意,在我有着清晰记忆的少年时代,她靠卖画为生,那时候总有人上家里订画,虽说生活并不富足,但收入足够承载了我们两个人的小幸福,我甚至丝毫没有感到父爱的必要,一度觉得多个人,反而会瓜分我的快乐。随着年龄的增长,画越来越难卖了,直到不足以支持我们的生活开销时,妈妈选择了上班,她白天在门口的超市做导购,晚上则继续画画。但我们的生活充满希望,那时我已经上了高中,成绩优异,上了大学之后我便可以一边打工,一边上学,再之后,我便可以工作,我经常和妈妈策划着我的“伟大前程”,她总是笑着,提醒着我不要得意忘形,我则自豪地认为那是对儿子的满满骄傲。
整整两天过去了,我却好想忘了这件事一样,正常的生活着,上课,吃饭,睡觉,就好像之前的学校生活那样,唯一不同的是,我们再没有像事件发生之前那样每天晚上打电话。她那茫然而又期盼的神情不断在脑海中浮现,我知道她期待的答案,却没有说出来。我知道那是一种怯懦,也从未想过我如此薄情,原来我对她的爱只是停留在了虚无的语言,原来读了这么多年书的我只是学会了懦弱的沉默。原来,我并非像自己认为的那样正直,善良,孝顺,更不知道何时将逃避这项技能掌握地如此纯熟。她应该很寒心吧。
我如同钟表一样,机械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四天时间就这样偷偷溜走。8月23日下午,我做出立刻回家的决定,以一种没有勇气的勇敢面对这一切,我将想说的话写了字条,如果到时候讲不出,就亲手交给她。考试之前的复习只会让人越来越紧张,所以从整装待发到上场厮杀间隔的时间越短越好,靠着这个多年考试总结出来的经验,我决定打车回家。
我如同一个初次行窃的小偷,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家门。期盼着她已理解并包容我所有的忐忑与不安,所有的迷惑与茫然,所有不解与埋怨,所有的荒唐与幼稚,所有的无助与慌乱。呼,我喘了一口大气,原来老妈还没有下班,我回到我的房间,躺下来:床这东西,还是自己的舒服。
(图片来源:拍摄)
忽然,我发现我的写字台上方多了一幅观音像,她已被装裱在褐色的木框之内,淡淡的色彩柔软舒服,是她独特的画风,线条细腻有致,精巧地勾勒出人物的神韵,整个画面协调又不乏丰富,清雅肃静,如巍巍青山上一颗古松,如明澈幽空中的一轮明月。我看着这幅美妙的画像,撕掉了纸条,拿起刚刚被我甩在一旁的手机。
原来,闹剧在发生之前,就已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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