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太凉,你太难忘

作者 | 嵇荷



你当年说得没错,这么多年爱一个再没可能的人,是真的太难了。

1


何屿泽母亲过世以后,这个对自己不管不问多年未谋面的父亲忽然就冒了出来。像是在拉扯一块破布兜子一般拖着他,把他从城市拖上回乡的火车。

初次遇见陆凉湫,是在乡下他父亲的牌桌上。那天陆凉湫扎着高耸的马尾辫,拎着茶壶在麻将馆子里帮着倒茶,吆五喝六地帮着张罗。

乌烟瘴气。

这是何屿泽唯一能想到形容这儿的形容词了。他摆着脸,走到父亲跟前,直挺挺站着却让人感到一股寒意。自然,父亲也感受到了,回过头望了他一眼,便吆喝道不远处正在斟茶的凉湫。

“秋天,来帮叔儿打两把,叔要回去处理点事儿。”

陆凉湫老远就“欸”一声小跑着窜了过来。她的马尾顺势掠过何屿泽的脸,带着一缕橘子洗发水的清香,与满是烟草味的麻将馆有些格格不入。

何屿泽冷着眼看这父亲,只字不语。但父亲显然已料想到他想要说什么,叮嘱了几句便决定先走让何屿泽再旁边等凉湫打完清算输赢。

何屿泽对父亲这样的安排极其不满,语气阴沉地讲道:“你现在结了钱跟我一起回去不行?让一个小姑娘帮你打是不是钱多烧得慌了。”

这样不友善的语气让陆凉湫不悦极了。还未等何屿泽他爸接话,她先摆过头冲着何屿泽嚷道:“我叔让我帮忙你插什么话?目无尊长,不想在这待着就赶紧出去。”

她声色俱厉,不由得让他惊了一跳。哪里料得到一个还算是娟秀的女孩子张开口是如此伶牙俐齿。只是此时的何屿泽,正是他一生中最为轻狂叛逆的年龄,他怎能吃瘪?皱着眉便回呛到:“呵,你这筹码终归是用我爸的,那么输赢也都是我家的钱。我自然有权利干涉。”

这句话一出,陆凉湫忽然笑了,嘴角笑容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有些嘲弄的意味。这让刚来到陌生环境下的何屿泽胃里翻涌出强烈地反感。只是何爸并未察觉儿子的不适,他沉寂在儿子第一次开口叫爸的喜悦里连忙摆手道别,把何屿泽一个人丢在这鱼龙混杂的麻将馆里。

对,他赶着要去给儿子办入学手续。要不是何屿泽跑来,他还真在牌桌上就把这件事儿忘了。多年没有承担过当父亲的责任,忽然儿子回到自己身边,他自己也是十分的不适应呢。

父亲的离开让何屿泽瞬间打蔫不再接话。馆子里烟雾缭绕充斥着麻将牌听听框框地声音。吵杂声让他烦躁不安,一个人孤零零站在牌桌旁等待。此刻何屿泽感觉自己像极了丢盔弃甲战败的兵,而唯一此刻不能称得上武器的父亲也抛下他离开。但少年难凉的热血推使他硬着头皮应对,怎么也不能输给一个小姑娘当了名副其实的逃兵。他倒要看看,她一个小姑娘能被这三个中年男人赢走多少钱,到最后如果她认怂,他大概也会勉为其难地帮他把筹码全清了。

只是一切都未如他料想那般发展。

他虽看不懂麻将牌,但陆凉湫一次次的推牌摇塞子坐庄收筹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她手气很冲,几乎把把推牌,牌局结束时她旁边的筹码已经垒了厚厚一沓。

简直,不愿意承认他对她的......刮目相看。

他有些难堪,顾着面子说道:“既然都是你赢的,也不用我清账了。我就先回去了。”他的语气很冷,可陆凉湫还是听出了一丝吃瘪的妥协。她趁他还没走出门,急忙把筹码兑换成现金,三百来块,一分不差地拿给他。

“这些是筹码牌换的所有钱,抽出来十块钱是何叔的台费钱,剩下的你回去给你爸。”边说边从票子里抽出一张十块,然后把剩余的钱都塞到何屿泽手里。

她的手有些凉,触碰到他的那一刻,他却觉得像一根火线一般快速烧到了自己的心里。

陆凉湫在镇子里是出了名的小姑娘。

当然,这都是何屿泽转到新班级后才充分了解到这“出名”的概念。和他前日里在麻将馆遇到的凉湫不同,学校里的她丢失了往日在麻将馆子里的热情,她好像不大愿意与旁人讲话,平日里都是盖着校服坐在教室一角闷头大睡。这的确令何屿泽匪夷所思。

身为从城市到来的转学生,像是在新班级注入了一丝新鲜氧气,让镇子上出了街坊就是同学的孩子们都充满好奇。唯独陆凉湫,她像是从不曾见过他似的,连眼神都没有投向过他一个。

“同学,班上那个坐在角落的女生,是叫陆凉湫吗?”这是何屿泽来到新班级的第一句话,当然,是对坐在他身旁的女生说的。

女生的脸上有着让人一眼看穿的不解与轻蔑:“我是你同桌你都没问过我名字,为什么会问陆凉湫?你怎么会对她这样蛮横妄为的女生感兴趣?你新转来不知道,她可不是个乖女孩,学习又不好,脾气也差。你别看她一副高高在上好像谁都瞧不上的样子,她在她爸爸麻将馆里给人点头哈腰倒水的样子可殷勤着呢。”

何屿泽屹然一副不愿再听女生讲下去的模样抽出课本开始乔装念书。只是女生似乎乐此不疲,性起时甚至一把拉过他的书本:“诶你听没听说,陆凉湫她......”

哐!

女生话还没说完,一本厚厚的教课书已经正中女孩脸颊。只听女生一声尖叫:“谁砸过来的!?瞎了吗!”

“你再敢吵到我睡觉,砸的就不止是头了。”

只见陆凉湫一脸阴冷从座位起身走向女生,那模样连何屿泽一个男生都有些不寒而栗。那种不知她下一秒会做出什么的恐惧感让女生也顿时哑了声,一脸警备地看着她。

可陆凉湫只是捡了书,轻蔑又嘲讽的挑了下嘴角,便转过身走回自己的座位。何屿泽见过这个表情,正是那天在麻将馆里她对自己不屑一顾的那种神情,只是这一次,带着些许狠毒在里面。而女生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才恢复了些刚刚被浇灭的尖酸:“呵,装什么装啊。你上课时间睡觉难道有理了?一个吊车尾还好意思了!”

话音未毕,陆凉湫的头又转了回来。只是这一次脸上的阴冷已经消散,更多了些似嘲弄的微笑:“我让一个脑子,你都比不上我这个吊车尾。”

“你,你说什么大话,有本事这次期末考你考过我!你敢不敢比?!”女生显然气急,说话的唇齿有着轻微的颤抖。

陆凉湫看着她的表情,耐人寻味地留下四个字:“蚍蜉撼树。”便再不理会她坐回了自己的座位,把衣服重新盖到头上,隔开教室里白炽灯刺眼的光。

“呵,不敢比就不敢比,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鬼话装模作样。”女生还在为刚刚挨了一课本的事儿闷着气,捂着头边揉边嘀咕着。不时还叮嘱着旁边的何屿泽说:“看见了吧,全班学渣第一名,优越的不得了。以暴力为荣还觉得谁惹不起她似的。装腔作势,有本事跟我比成绩啊。”

初秋的风顺着日光倾斜过窗沿,一转头视中心便是陆凉湫盖着校服的身影,看不见脸颊,不知道神情。只淡淡一层清黄色的光混合着教室里白炽灯的亮打落在她的校服上。不知道为什么,何屿泽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你根本比不过她。”

2



直到期末,学生回到教室里领考试成绩。

何屿泽看着斜后旁那个挨着窗空无一人的座位发呆,同桌忽然叫嚣般拿出一张成绩单拍在何屿泽课桌上,提醒着当日如何受辱之事时他才回想起自己那日的话。

“我当初告诉你她是个垫底你还不信,看到没,无一例外又全部零分!”女生表情眉飞色舞,一种获胜的语气让何屿泽有种难以形容的作呕感。

“不过你是转学生嘛,也不能怪你。我把她的成绩单拿来了,你自己亲自目睹一下这个年级吊车尾的成绩单吧。”看他不说话,女生又急忙把陆凉湫的成绩单按在何屿泽桌旁。这一放,正放在了何屿泽自己的成绩单上。女生眼疾手快,拿起他的成绩单发出惊呼:“我的天,你总分怎么这么高!你数学怎么能满分?”

大惊小怪。

何屿泽在心中冷哼。坦白讲,经管在这儿已经平静地生活,可何屿泽仍然不认为自己属于这里。在父亲没有接回他时,即使他过的不如意,也一直以优异的成绩在市中心的国际学校名列前茅。只是,他并不愿回忆起曾经的岁月,因为在那里的母亲,永远离开了他。

他也的确不能适应父亲在这里的生活,总是钻着空子一有时间就窝去麻将馆子打牌,赢钱时就兴高采烈地甩给自己些零碎,输了钱连晚饭却都没有找落。还有学校里老师不标准的普通话发音,还有同学邻里间的聒噪,还有......太多太多,统统都让他感到厌烦。

唯有陆凉湫。

她生起气来不可一世的凌厉眼神,她反击别人时漂亮的修辞。还有,她这一次的零分试卷。

何屿泽是后来才知道陆凉湫从很早起便开始所有考试都交白卷的。而此时,他对她此时带给自己的神秘感充满了好奇。

一整个寒假,何屿泽父亲都泡在麻将馆里。何屿泽想了很久才找出借口去麻将馆找父亲。小镇的雪积了很厚,他穿的单薄,一路上也冷的哆嗦。

一进门,夹杂着烟草气息的热流便涌入全身。大概是外面太冷,冻得他嗅觉有些失灵,意外没觉得难闻。反倒是暖气把身体烘热,竟也暖和的想要逗留。

他的眼睛扫视着整个馆。整整一圈也没有看到陆凉湫的身影,谁知身后忽然有只手搭在自己肩上,道:“你爸爸就坐在暖气边上那桌。”

何屿泽吓了一跳。

陆凉湫手里拎着茶壶,搭在他肩上的手顺着视线给他指了指何爸的位置便准备离开,她还和当初第一次相见那般扎着马尾。只是薄短袖换成了一件咖啡色的大棉衣,把纤瘦的她裹得像个......笨熊一样。

见她要走,他急忙喊道:“喂,陆凉湫。”

她转过身,没有一点在学校里的戾气。大概是衣服的憨厚敢,这样的陆凉湫意外显得可爱。她满脸疑惑得问:“怎么了?”

“好......好久不见。”

“......”

“那个,发成绩那天,全班就你缺席。”他的声音明显压低,生怕她误会自己的来意。她多么聪明,又怎么会听不出来,难得回了他一记微笑:“老师都不管,你操什么心呐。”

“可是你所有卷子都交了白卷。为什么?”

她忽然狡黠一笑:“你看出来什么了,要急着跑来找我验证。”

谁急着跑来找你的。

不知是不是馆内的暖气太足,何屿泽只轰一下觉得自己浑身都热了起来,话卡在喉咙,硬生生发不出来。

还没想好怎么应对,远处已有人呼唤起凉 湫:“秋天,给你婶儿倒杯开水,不要茶叶水!”

“诶,这就来了!”

何屿泽看着她在不远处拿起炉子上的水壶接出开水。白色水汽向上空絮绕成雾,内心好似有一团温暖气流注入,流过五脏六腑,把自己整个人也浸得柔软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搬了板凳坐到父亲旁边,就这样整整坐了一个下午。

父亲赢了钱,清台费的时候一高兴掏出整张五十块给凉湫。

“秋天儿,来,叔给你的零花钱。”

凉湫接过钱,喜眯眯道谢。何屿泽被她的举动怔住。他从来不知道,心高气傲的陆凉湫会接受父亲这种方式的馈赠。何爸看儿子盯着凉湫,也哈哈笑道:“看,这大小伙子嫉妒了,来拿着,带凉湫吃羊肉泡馍去。”说罢掏出一百块钱票子塞进何屿泽手里,一个人大摇大摆走出了麻将馆,留下儿子一人不知所措。

“我们去哪里吃。”何屿泽思前想后吐出这么一句。

“还真去啊?吃两份泡馍多贵啊,而且我这里他们散完也得有一会儿呢,你自己去吧!”陆凉湫一边回着话,一边拿抹布擦拭着麻将牌。

何屿泽看着她额头上冒出微小而细密的汗珠,又接道:“那我等你,在这里帮你收拾。”他眼疾手快,麻利地把几个留着茶底的玻璃杯收到桌前的小水管旁冲洗,一副由不得她拒绝的模样。

麻将馆散场时已经过了七点,北方的冬暗的奇快,早早已经黑压压一片。何屿泽帮着凉湫一起,他干的利索,俩人虽不说话但十分默契。打扫结束时竟比平日里早了一半时间。陆凉湫看了看表说:“饿了吗?”

“饿。”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你等等,我请你吃好的!”凉湫说完就转身去了馆子旁的侧房间。端出来一个小砂锅架在炉子上。没一会儿锅盖儿上的透气孔就冒出热气腾腾的香气。

她又从侧房拿了两碗白米饭,和两副空碗筷出来。用抹布裹着揭开锅盖,锅子里咕嘟嘟炖出小泡泡,香气四溢。何屿泽是真的饿,也忘了形象抬起头把鼻子凑过去嗅。

锅子里的猪肉炖的烂熟,掺着冻豆腐、粉条、大白菜和豆角。他闻着不由“咕嘟”吞了口水,倒都是些寻常的食物。可自打跟着不会做饭的何爸以后,这样的美味也极难吃到了。

陆凉湫盛了勺肉汤浇在米饭上,又把肥瘦兼得得五花肉和蔬菜夹了大半到另一个空碗里,端给何屿泽道:“快吃吧,凉了就不香了。”

何屿泽接过碗筷,一股脑闷下头开始大口朵颐,毫不客气。看她吃得香,她才在锅子里又盛了两大勺汤汁浇在米饭上,拿着筷子吃了起来。

吃了一半他才抬头看到她只有肉汁拌的米饭。

“你怎么不夹菜?”

“噢,晚一点我爸可能会喝了酒来找吃的,给他留着。”

“那你也不能一点不吃啊。”他有些恼,说着把自己碗里的肉和菜夹到凉湫碗里。

“你干嘛啊,看你一副猴瘦营养不良的样子,还不多吃点补营养!”她被他的举动怔到。顷刻间也顾不得再把饭菜夹回。

“赶紧吃。”何屿泽的语气不容置疑,陆凉湫没了声,只一口口扒着饭菜慢慢吃到嘴里。

他看着她咽下,眉梢才满意的舒展下来。

“为什么要交白卷?”

她像是一早料到,语气也变得随意起来:“不想写。”

“那你想干嘛?”

“想发财。”

“你准备在麻将馆里端茶倒水发财吗?”何屿泽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她结舌。停顿了数秒才呼了口气乔装轻松:“好吧,实话跟你说吧,这种卷子闭着眼睛就能满分,我没兴趣。”

陆凉湫的回答让何屿泽的确震惊了一下:“我不信。你证明给我看。”

其实他并不是不相信她的话,只是为了验证他心中的疑惑,只能如此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你让我怎么证明?”

“开学后所有考试名次都超过我。”

“好啊。”

他提的云淡风轻,眼角前的自信却是隐藏不掉的。

她应的稀疏平常,神色间满是化不开的胸有成竹。

3


陆凉湫的确做到每一次考试都超过了何屿泽。

甚至,超过的并不是一点点。她连没有硬性答案的题目都拿到了满分。

这让学校里所有人都震惊不已。演变到年级组长把陆凉湫专门叫去办公室“喝茶”。苦口婆心的“教育”她一定不能作弊坏了心性。她倒不在意,散漫地回道:“满分质疑我作弊,零分又嫌我不思进取,你们一定要这么咄咄逼人吗,那我现在就辍学好了。”

陆凉湫没有开玩笑。果真就收拾书桌利利索索离开了学校。

一走就是几个月,连麻将馆都不开了。

何屿泽是在高考前堵到陆凉湫的。陆凉湫背着包,老远就看见自家的麻将馆开着门。走进门才发现并不是父亲在打理,而是何屿泽。

“你怎么会在这。”她语气平淡,像问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问题。倒是何屿泽,看见她的那一刻再顾不得控制情绪:“我倒是想问你这些天去了哪!?”

“你这是生哪门子气啊到底。”她不明所以,丢下背包接了一满杯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看他喝完,他才一把抢过她的水杯。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招呼都不打你爸爸多担心你!?”

凉湫的瞳孔骤然放大一圈,但瞬间便平复下来:“一个酒鬼。天天喝的连他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更别说担心我了。”她说的稀疏平常,可何屿泽的心却绞痛地像是被人狠狠揪住。

凉湫自然知道何屿泽定是见过了自己父亲,不然也不会有了钥匙能随意进出这麻将馆子。只是她不知道,她不在的日子里。他日日都到这麻将馆子守着,只希望快一点见到她。她更不知道,半月前的一场暴雨,何屿泽在麻将馆门口捡到喝的失魂落魄的凉湫父亲。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总之凉湫爸爸摊在泥水里带着哭腔嚷着凉湫的名字,咿咿呀呀哭喊着:“你妈不要我,你也学着你妈抛下我跑了。”

她更不知道,这半个月来,何屿泽日日赶来帮她照顾嗜酒如命的父亲,料理麻将馆。

“马上高考了,我去问过主任,学校保留了你的学籍,可以按时参与高考。回学校吧。”

他叹了口气,终是妥协地开了口。

“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念书吧。”她反问到。

“我只知道你学习很好,从小到大都好。”这些她不在的日子里,他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努力参与着她的曾经。不止这些,他还知道在凉湫父亲嗜酒以前,因为嗜赌如命而与凉湫妈离了婚。离了婚后的凉湫妈和当时镇子上一个学术很高的年轻老师再婚,离开了镇子,再也没回来过。

从那时候起,陆凉湫便开始交起了白卷。纵使她天资聪颖,却始终执念颇深,无法释怀。陆凉湫早熟的厉害,父母离异后凉湫爸开始赌博嗜酒,终日堕落,甚至连工作都丢了。凉湫为了生活,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在平楼层买下这家麻将馆,美其名曰为了父亲打麻将方便。实则她不是不知道她父亲的秉性,只是为了给他一个安心的说法,想一个出路维持父女生计。不止早熟,她的聪慧从不止校园里那一张规定分数的试卷。麻将馆最初是没什么人的,来的三两桌多多少少都是看着她年少可怜的份。而陆凉湫勤恳又机敏,端茶递水笑脸迎人。最重要的是,这些叔叔婶婶上厕所的时候凉湫常帮着摸两把牌,从来没输过。

久而久之,邻里街坊都传出,陆酒鬼那女儿真是神了,麻将神转世。亦或者是陆酒鬼的女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麻将牌张张都记得住!到最后大家都忘了她是陆酒鬼的女儿,而变成逢人提起,已经改口称:走去秋天那丫头的麻将馆子搓两把。大家早已忘了她不过也只是个孩子家,连镇子上的老师,也渐渐不再关心她是否需要接受教育,都默认着她只需要守好她嗜酒后常常惹事的老爹和她那间小小的麻将馆子。

陆凉湫还是答应了何屿泽的要求,同意参加高考。

何屿泽甚至规划好了他们的大学院校和专业,他的模样严肃又认真,她实在不忍拒绝。

可说到底她还是骗了他。

高考那天,他找遍了整个考点,却连一抹相似的背影都不曾找见。陆凉湫像上一次罢课一样,再一次消失的无影无踪。

眼看大学报到的日子愈来愈逼近,他却只能守株待兔般,在麻将馆子等待。她到底是多狠心的一个人啊?明明答应的斩钉截铁,到最后连一句离开的理由的吝啬于开口。

在镇上的最后一个暑假,何屿泽全部用来照顾了凉湫爹。守着麻将馆。等待陆凉湫如上次一般出现,他一肚子的埋怨与质问,再不会向上回一样轻易放过她。可直到临走,他都没有等到她回来。最后的一点点期盼落空,他终于不甘得承认,自己在她的心里,或许连一粒细微的尘埃一般无足轻重,微不足道。

何屿泽是怀着恨意离开小镇的。他原本就讨厌这里,现在连唯一让他停留的她也如此愚弄了他。是啊,她本就狠心又一意孤行,他哪里说得动她。原以为她同自己一样,父母离异再婚心里扛着无数委屈。可现在想来,他们分明那么不同。她不过只是镇子里有点小聪明的乡下丫头罢了,吃饱喝足就可以安逸的睡足好觉。而他不同,他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他勤恳刻苦读书,无非是为了念最好的Law major好继承母亲离世后继父吞掉的全部钱财。不止这样,当初被继父赶走的无应从他都要悉数偿还。好在何屿泽刻苦,当年留下的物证他又收得仔细。大二就考取了律师证打了几场漂亮的官司。其中赢的最胜利的,正是何屿泽当年被继父净身出户的赶走,继父又如何强获掉自己原有的继承权利。

一场官司下来,何屿泽名利双收。

就连何爸都在电话里止不住的夸赞一连几句重复着儿子真优秀。他似不精心般在电话中问起陆凉湫:“爸,陆凉湫的麻将馆关了,你现在都在哪儿打麻将?”

“谁说关了!秋天那丫头天天可忙活了,她还在旁边开了个小餐馆,那饭做得,儿子下回回来好好尝尝!你说说你,你上了大学就没回过镇子,爸知道你是人中龙凤这儿困不住你,但咋说你念书那会儿你和秋天也玩的挺好,你不回来看看我,也看看她啊!”

“我和她不是一路人,你难道不知道。”他的语气里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却更多的是连何屿泽自己都听不出的埋怨。

自然,何爸就更听不出来了。

“那是,你现在在大城市啥啥都好,和我们肯定不是一路人啊,但儿子,你也逢年过节回来看看咱啊。老实说,你是不是在城市里找女朋友了?”

何屿泽胸口一闷,耳畔中父亲那句“肯定不是一路人。”狠狠击中他全身软肋。他本该高兴,为何一时间浑身像泄了气一般提不起一丝力气?

她如此不争气,为何自己会如此这般放不下她?他好似从来都不曾在她生命里逗留过,为何偏偏过去那么久,她的身影却在自己脑海越来越清晰。

何屿泽讨厌这样的自己。

像是卯足了劲一样同自己较劲,他开了工作室,临毕业也在城市首付了房子。一切都如此顺应自己的人生规划,日子好像过的不错,又好像缺失点什么。

他尝试着去接触不同的女孩子,约会要选什么餐厅,看电影要挑什么片子,他统统手到拈来。时间一久,就连他自己也以为自己全部放下,早早释怀了。

毕业那年夏,何屿泽回镇里打算为父亲添一处新房。得知陆凉湫还在麻将馆,他都是避开那条路的。此时的他身边早已多了另一人陪伴,朝九晚五的跟随着城市灯火。他早已不愿过多琢磨自己的心意,仿佛生命轨迹已经顺遂,他能做的,只有刻意保持着如今的平稳,一辈子波澜不惊的漫漫前行。却不巧天意弄人,他还是撞见了她。

还隔着老远何屿泽就一眼望到了她,下意识回身要走却被陆凉湫叫住。

“何屿泽,你躲什么?”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理智,本能却脱口:“谁说我躲你了。”

“原来你在躲我啊。”她比从前笑的明艳多了,连谈话间的语气都多了戏弄的明朗色调。反到是他,一时间气语凝喉,一股憋在心底难以愈合的情愫徒然登出,让他无从消化。

看他不搭话,她又自顾自说道:“你该不是还放不下从前的事吧?那时候我真的是有事抽不开身,你不会还在生气吧?”

他真的讨厌她那种胸有成竹的模样,更讨厌此时此刻的她,这样玩笑般的戏谑之言。

“怎么还惦记那会儿的事,该不是,当初你喜欢我吧?”他学着她的语气,丝毫不愿意再流露一点点曾有的妥协的姿态。

“对啊,我喜欢你呀。”陆凉湫一脸坦然,好像在说一件十分正义凛然的事情。

他只觉得自己的掌心被攥出了湿漉漉的汗,整个头颅像泼了热油一般滚烫,但他无法回应她,秉持最后的理智义正言辞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爱瞎说。我还等着过年带女朋友回来参加同学会呢,到时候你可不能像现在这样胡说八道。”

陆凉湫感觉到心脏明显的停滞了一秒,但她掩饰的很好,分别前还嬉笑着叮嘱:“记得带女朋友回家过年啊。”

4



每个人大抵从出生起就有不同的轨迹吧,就好像游戏设定一般,从人物诞生就拟好了不同隧道,大家都只能按照自己的隧道通关,才能完成设定好的任务走向终点。

就好像当年陆凉湫辍学,旁人都认定她在胡作非为,而她无法违逆自己的本心,去照顾住院的母亲。一开始她也认为自己应该是恨她的,恨她抛夫弃子,恨她另自己遭人非议。更恨她如此狠心,竟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可高三那年,当陆凉湫无意中得知到母亲如今身患顽疾,在高考前刚刚确诊为癌症需要手术时仍斩钉截铁的放弃了考试守在手术室外。母亲被推出来那一刻,她才知道她对母亲的所有情绪,那些她往日里从不肯承认,源自于思念的感情。

陆凉湫是个孝顺的孩子,无论对父亲与母亲之间如何,对于父母,她都早早担起重担,尽着为人儿女的责任。但上苍总爱捉弄人,生命中的交叉口众多,每一条都有通往不同方向的路。拥有一条,就会失去另一条。而眼前这种情况,陆凉湫几乎没有犹豫的选择抛下与他的约定,连一句解释都不留便背道而驰。

那年冬天走的特别慢。一场大雪把小镇挤压成一张纯白画卷。即便是知道的,可何屿泽打来电话提醒参加同学会时她的心脏还是止不住砰砰砰忐忑。

她似乎是知道有事情要发生,却又不能笃定会发生什么。他知道他带了女朋友回来,却不知道那时的自己到底如何强撑才足够不狼狈不堪。

意外聚会那天,何屿泽没有把女朋友带上饭桌,原本悬在心口的一股气稍稍疏通,却又因为他宣布婚期时整颗心彻底跌入谷底。

散伙时大家都酒过三巡醉意朦胧。室外雪仍在下,陆凉湫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雪地里。是何屿泽即使从后面跨步上来揽过她肩膀。

她有些恍惚,眯着眼确认了好几遍才确认是他。笑眯眯地说:“小伙子身手不错啊,一看这美人儿就没少抱。”

他狠狠瞪住她的眸子,毫不客气地俯下身子准备用唇堵住她的嘴。

陆凉湫的酒意瞬间就退了大半,急忙从他臂弯里逃离:“何屿泽你疯了吧?”

他眼眸里的光汇成成千上万条海,深不见底,错综复杂:“你不是说喜欢我?怎么现在亲你一下你也要躲?”

“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什么?”她的分贝低了低,成千上万个夜里汇聚出的委屈在一刹那翻涌而出。

他看着她严肃而悲伤的眉眼,心碎与绝望如积雪般沉淀厚重,却仍装作纨绔不羁的模样挑出一抹笑:“看你暗恋我这么多年,我才决定要无私奉献一个吻,没想到你竟然不肯。不过,真等我结婚以后,估计见我一面都很悬了。再想反悔可就没这机会了。”

何屿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陆凉湫,因为隐忍而充血的双眼,强撑着不去皱起浓烈的眉头。而她,看着何屿泽这张被岁月浸润后棱角分明的脸,分明如此熟悉但又彻底陌生。陆凉湫忽然就湿了眼眶,泪凝于睫。

“还好现在你变成这种模样,让我提早把曾经错付的感情统统收回。提前祝你新婚愉快吧,从前我欠你的,以后也不需要还了,长路漫漫,再也不见。”

小镇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银装素裹的画面里女生的背影愈来愈小,直到最后消失不见。何屿泽忽然想起有一年深冬,也是这样的雪天。陆凉湫还穿着一件大棕色棉袄,像只笨熊一样在雪地里搓圆一块雪球砸在自己脸上,雪在他脸上融化时他的脸被冻得冰凉,却看到她鲜少露出的笑容整颗心暖融融在不觉得冷。

那时候的他啊,一心告诉自己。从此以往,任何一个雪天,都要留住她的笑容。

只是这一路他走的蹉跎,也至始至终没等到她过。偏偏真的到了道别十分,他才惊觉,那个他一直悄然无声眷恋的女孩,原来也在原地默默等他回来。可是啊可是,那些随漫长星河埋藏掉的心底话,都连同着时间的打磨一点点尘封,埋没在这漫长而寂寥的雪夜里,再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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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短篇来源于《鹿小姐》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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