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罗衾》

第一章 ...

  “嗒——”地一声,落子在秋蝉鸣叫的山音里发出一声脆响。

  

  然而久久无人回应,落子的主人抬头望向对面,顺着对方的目光,视线也落在亭外迎风微动的绿影上。

  

  亭外青翠欲滴的山木,不加休整的枝条悄悄伸展到檐下,迎着微风轻姿漫舞。

  

  “子容,看来南风不竞,北地又将火凤燎原……”

  

  颛孙容摇了摇头,收回视线,继续盯着棋盘。

  

  “鬼谷先生,您的话总是暗含玄机,可惜在下愚钝,不解其意。”

  

  鬼谷子低声一笑,捋着白须,苍老的脸上流露的生机,比未至而立之年的颛孙容还要精神几分。

  “如今乱世战火不断,你号称扁鹊在世,不去悬壶济世周游列国,在这深山老林与老朽消磨度日,可惜了。”

  

  “这天下九州尸横遍野,壶中济世之汤恐怕还比不上乌鸟之喙。倒是先生经天纬地,在这云梦蹉跎岁月才是可惜。”

  

  “哈哈哈哈!云梦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奇岩俏瀑。老朽腿脚不灵便了,正适合与茅庐老友闲话家常。”

  

  颛孙容拿着棋子思索片刻,攸地落子,抬头看向神采奕奕地“老朽”,漫不经心地问:

  “先生说南风不竞,可是指荆楚之地?”

  

  抬手搔了搔鬓角,将棋子丢入罐中,鬼谷子抄袖悠然靠在草亭的木柱上,半眯着眼。

  

  “楚国自庄王去后,霸业不复,如今楚王虽然不是庸住,于这乱世之中,终归欠缺了些。手下宗族争权,尾大不掉。”

  

  “那先生所说北地……我看晋侯也不过如此,侈卿层出不穷,国中乌烟瘴气,哪来的火凤燎原?”话音刚落,又觉无趣,颛孙容丢下棋子,皱眉道,“说到底世事无常,霸主霸业眨眼便如烟消云散,诸如齐桓晋文,俱已化为枯骨,不谈也罢,不谈也罢。”

  

  鬼谷子摇了摇头,不待说话,侧头看向从亭外遥遥而来的少年。少年施礼过后,看向颛孙容。

  

  “阿玉刚刚苏醒,声师妹让我知会师父一声。”

  

  颛孙容闻言眉头舒展,辞别了鬼谷子,匆匆赶回家中。

  

  离鬼谷住地有半刻钟的路程,不时到家,颛孙容来到内室,照顾那玉的声华子起身施礼。

  

  “师父,”声华子小声说,“小师妹身体尚虚,才刚醒便又睡着了。”

  

  “这些天你也累了,我看一会儿,你下去休息。”

  

  声华子离开之后,颛孙容坐在席上,一时晃神,竟忘记时间般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照进屋里的阳光逐渐暗淡,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颛孙容这才回神望向女儿稚嫩地脸孔。

  

  “阿玉——”他轻声唤道。

  

  那玉吃力地抬起眼皮,目光凝在发出声音的方向。

  

  “你……你是?”

  

  “怎么了阿玉?不认得爹爹了?”颛孙容再次紧皱眉心,将手放在那玉额头,见热度已退,又搭在腕上脉搏的位置,从脉象来看,也并无大碍。

  

  “……这里?”

  

  “这是家里,怎么,你连这都忘了?”

  

  怎么回事?颛孙容不知其解,心中自责不已。都怪自己疏忽了女儿,看来那天夜里受惊不小,记忆有些混乱。

  

  “没事了阿玉,好好修养,等身体养好,记性也会好起来。”拍了拍那玉的发顶,颛孙容柔声道。

  

  对那玉来说,与其说是吃惊,不如说是迷惑。她微微转着脑袋,盯望着周围古朴的摆设,还有眼前衣着复古的年轻男人……她是在做梦吧,虽然看起来真实而又入微。

  

  伸手摸了摸脸颊,那玉瞠目结舌地望着自己那只属于孩童的小手。呆了半晌,攥紧手心感觉到疼痛之后,那玉无力地垂下手,胸口有些滞闷,胃里也觉得很不舒服。等身体稍稍舒泰一点,那玉看向床边,那个自称是自己“爹爹”的男人。

  

  “爹爹?”

  

  颛孙容点点头,将她落在背面上的那只手放回被子里,脸上露出笑意。

  

  “你受了惊吓,一直发热昏迷,这两天刚有起色,不宜多思。乖,好好休息,要是害怕,让师姐晚上陪你如何?”

  

  那玉摇头,垂下眼,怔了很久才说。

  

  “我记不起来,不过让人惊吓的东西一定非常可怕,还是不要记得比较好。”说完,那玉笑了笑,将头埋进被窝里,“爹爹,我还有些头晕,想再睡一会儿。”

  

  “阿玉?”

  

  “嗯?”

  

  颛孙容张了张口,心中一悸,只觉女儿的言辞不同以往,又说不上原由。哑然半晌,终归低低一叹,起身离开。

  

  室内无人,那玉探出头来,昏乱地思绪中带着难得的平静。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真实地梦境,口中的言语和双手的知觉,这副没有缺失的身体……但愿这场梦永远不会醒来。

  

  沉浸在这种似梦非幻的状态里,山中安闲心满意足,那玉恢复的很快,十来天便已痊愈。

  

  跟师姐声华子去鬼谷爷爷的路上,那玉旁敲侧击,问了不少在父亲面前不便询问地事。

  

  “声师姐,听越师兄说,爹爹号称扁鹊在世,怎么天天宅,待在家里?就算搬到山下也好啊,那些过来看医问病的原本身体不好,还要千辛万苦地爬上山,也真够为难。”

  

  “你连这也忘了?去年师父从无终国回来,才知师母已去世数月。”顿了顿,声华子说,“师父跟师娘的感情很好,为此自责不已。虽然没说出来,可自那之后,便再也不曾下山。”

  

  那玉心想,以前的父母同床异梦,现在的父母生死相隔,看来这天下总是缺憾大于完满。那玉并没有多大感伤,顶多有些感慨。自己风华正茂的美人爹爹,难道以后就打算这么孤独终老下去?他年纪不大,才二十七岁,哪怕带着她这么个七八岁的拖油瓶,再给她找个后娘也不是难事。不过就那玉这些天地观察,自己这爹爹除了母亲和医术,也没什么能上心的。而母亲不在,似乎也带走了他对医术的热情。

  

  “我就送你到这,晚上再来接你。呶,篮子里是新做的蒿饼,你拿给鬼谷爷爷。”

  

  那玉接过篮子,跟声华子挥手道别,转身在庐外拍门。

  

  开门的是家仆谭,面相忠厚寡言少语,那玉进来后便一声不响地关上门。

  

  “鬼谷爷爷在哪?”

  

  家仆谭指了指草庐右方的窗户,那是鬼谷子的书房。

  

  关于鬼谷子,那玉只知其名,对他的事迹并不了解,隐约记得战国时期有不少名家都曾师从与他。而现在他所见到的,是个鹤发鸡皮年纪大把的老爷爷。起先那玉心有疑惑,她实在很难想象,这位老人是否还能活到几十几百年后,教出那些赫赫名人。问了越尧这才知道,原来这“鬼谷子”,不过是因地得名,旁人尊称的雅号。就像父亲号称“扁鹊”。这雅号专指游走四方医术高明的大夫。

  

  不要说对“鬼谷子”的名号知之甚微,便是春秋当世,那玉所知道的也是微乎其微,连春秋五霸还识不全呢。除了齐桓公、晋文公和楚庄王,其他就不得而知了。

  

  对那玉来说,她的志向不大,能开口说话,拥有自食其力的双手就已经心满意足。现在跟鬼谷爷爷读书写字,听他说古论今也权当故事来听,倒也津津有味。

  

  说到读书写字,那玉以前那二十几年全都白学了,书就不说,虽说晦涩难懂,毕竟还能上手。字才是最头痛的。要是繁体倒还好些,半猜半蒙也能认识,这古代文字可是大篆,歪歪扭扭,好容易临摹着写完之后,低头一看,完全忘了自己写的是些什么……这写的哪里是字,分明是狗爬式的鬼画符。还有这笔,确切来说是笔刀,用起来吃力不说,稍一走神便是血溅当场……

  

  “鬼谷老师,”那玉心中叹息,脸上还是堆着笑说,“这是声师姐做的蒿饼,刚出炉的,还热着。”

  

  “好好,你师姐手艺不错,他们有口福了,将好赶上。”

  

  鬼谷子口中的“他们”,多是其他互有来往的隐士朋友,今日似乎有些不同,来的都是生面孔。大大小小三个人,一个头发花白身材富态,举止很是有礼貌的中年人;一个正值壮年,中等身材,留着小短胡子,约莫与爹爹差不多大;最小的那个,比十二岁的越尧矮些,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梳着童子头,长得白皙清秀明眸皓齿,看着乖巧有礼,正侍立在中年男人身后。

  

  那玉像平时一样行了礼,打着招呼。长辈这边倒好,对着十来岁的小男孩,那玉一时犯愣。

  

  “咳——以后他与你一道上课,”鬼谷子见那玉犯愣,正要提醒他招呼师兄,转念一想,那玉原有师兄师姐,便说,“你叫他小周哥哥吧。”

  

  “小,小周哥哥……”那玉脸上有些发烫,就像她第一次叫十二岁的越尧为师兄,叫十一岁的声华子为师姐一样。好在她脸皮厚,叫了一次以后便顺口了。

  

  这叫周晋的小男孩礼貌的回了声“妹妹”,那玉觉得有些恶寒,没精打采的颔首回礼,话不多说。

  

  鬼谷子还要待客,那玉今日便不用上课,吃过午饭跑到亭子里看着云海,发着呆。

  

  这亭子盖在草庐后头的山崖上,视野很好,看着云海,看着青黄叠翠的山峦岩壁,那玉昏昏欲睡。

  

  “妹妹最好不要在这里打瞌睡,小心风寒。”

  

  周晋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玉坐正了身子,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现在大人不在,那玉懒得搭理他。

  

  “我是否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妹妹?”

  

  “不要叫我妹妹。”

  

  “那该叫你什么?”

  

  那玉没有理会,也没有说话。

  

  周晋见那玉不言不语,闭着眼假寐,想了一会儿,说:“听鬼谷老师叫你阿玉,我便跟着叫阿玉如何?”

  

  “随你便。”那玉不耐烦地说。

  

  过了很久,身边安静下来,也没再听见周晋说话,那玉睁开眼,发现人已经走了。那玉耸了耸肩,目光再次落在洒满金光的云海上。

  

  在亭中消磨了一下午,直到越尧过来接她。

  

  “声师姐呢?”

  

  “我刚回来,师妹出诊去了,怕到明日才能回来。”

  

  那玉点点头,没说话。

  

  “阿玉,以前的事你记起一些没有?”

  

  “完全没有印象,”那玉将问题丢给越尧,故意问道,“听爹爹说,好好休息,时间一到自然会想起来,我瞧着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师兄知道是什么缘故嘛?”

  

  越尧皱着眉,表情严肃地摇着头。

  

  那玉不露声色,只是在心里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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