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幸福童年治愈了你,却治愈不了我自己


阳光医院是中山市收治精神疾病的专科医院,分为东西两院,东院为抑郁症专科,其他精神疾病则在西院。

麦冬,七年级女生,现在阳光医院东院治疗,三天前入院。

早上,女护士推着医务车到各病房发药,当她来到麦冬所在的病房时,麦冬正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外面,此时的太阳神正在将自己最壮观的一面展示给人间,他一跃一跃地跳上天空,漫天的朝霞仿佛就是为他准备的一级一级绚丽的台阶。白芷一边取药,一边说道:麦冬同学早上好啊,今天的天空好美啊,是不是?

麦冬不回头也不作声,一旁的妈妈担忧地看着孩子,又求助地看向护士。

护士把药放在麦冬手心,麦冬将药换到另一个手中,然后一把都放进了嘴里,接过护士手中的水,一口全吞下了,看起来很是配合。

可是待护士离开,麦冬背着妈妈把手指缝里夹着的药丸悄悄地藏了起来,然后依旧坐在窗前望着窗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自入院以来,麦冬每天就是这样子坐着,妈妈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陪着,给她说话,她也从不回应,说多了又嫌烦,但也只是转头丢一个白眼。


医院是临街的,正门与道路之间只隔了一片用作停车的空地。阳光医院是众多公交车经过的其中一站,公交站牌处常常会有很多人上下。

这一天,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楼前空地上依旧是甲壳虫一样趴着的一排排小汽车,公交站前依旧是利来利往的熙熙嚷嚷。可是有一个人突然吸引了麦冬的注意,一个矮个子男人,正鬼鬼祟祟地走向医院大门右边的一棵树,一边走一边还警惕地左看右看。麦冬一直盯着他,只见他面对着树蹲下,小心地掏出一个女式钱包来,挑挑拣拣一番,一部分装进了口袋,一部分则直接扔到了树根周围的凹陷处,有一个银色小物品,被扔时映着阳光一闪,麦冬看到了那应该是一个U盘。

男人走了,麦冬的眼睛盯着那个U盘,再也挪不开,一直到晚上快要熄灯休息时,她突然跑出病房,吓得妈妈赶紧放下手中整理的被子,追了出来,途中有护士拦住了麦冬,轻轻劝慰道:麦冬,马上就要熄灯了,我们回房间睡觉啊。

麦冬就是不肯回,左突右突要出去,但护士拦得紧。麦冬终于着急地发出了声:我要拿U盘,门口大树下面有一个U盘。

妈妈和护士疑惑地相互望一眼,见麦冬态度很是坚决,妈妈就对护士说:要不让她去吧,我陪着。护士终是不放心,也一起跟了出来。

麦冬径直走到大树下,拿起U盘转身回了病房。


第二天一起床,麦冬拿出平板,把U盘插了上去。U盘里全都是照片和视频,略略一看应该是一家人的日常记录。

照片缩略图显示:这应该是一家四口,一对夫妻,两个孩子,看起来姐姐七八岁、弟弟四五岁的模样,一家人都属高颜值群体。

麦冬随意浏览着照片。

客厅里,姐姐把弟弟装进大包装袋里,只露出一个小小黑头,两只大大眼睛,姐姐笑得身体向后仰着,弟弟看着姐姐笑。

客厅里,弟弟把几个游泳圈用身体串起来,头上戴着一个带角的头饰,象一只彩色的毛毛虫在地上爬来爬去。

卧室床上,姐姐背着弟弟竖起上半身,嘴里好像在吼叫着,表情故意装出恐怖的样子,弟弟趴在姐姐背上,小手紧紧抱着姐姐的脖子,笑得嘴巴张得大大的。

麦冬看着照片,耳朵仿佛听到了姐弟俩的笑声,好像看到了一旁拍摄的妈妈正一脸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娃。她,不禁叹了口气,想起自己好象从来都是一个人,小时候和玩具一起,长大了和书本一起,爸妈忙着赚钱,白天晚上见不到人,但却总是通过家里的监控遥遥指挥着。自己就像一个木偶,父母牵着线,控制着她的举止,却从不理会这个木偶有没有心,有没有灵魂。还记得有一次,好像是读一年级下学期,和照片中的姐姐差不多年纪,放学时和同学贪玩了一会儿,妈妈打手表电话,故意没接,因为一接电话就是被催着回家,她真的好渴望能和小朋友一起玩啊,可是又害怕被骂,只玩了大约半个钟,待她回到家,妈妈在监控里大发雷霆,质问她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知不知道她也很忙,却不得不一直打着电话,看着家里的监控。麦冬看着摄像头,感受着里面漫延出来的冲气怒气,小小的身体缩在沙发里瑟瑟发抖,她好怕啊!

妈妈走过来,想和她一起看照片,麦冬转过头冷冷看了她一眼,把她向外推。妈妈不得不坐回床上,远远地看着看照片的女儿。她也看到了那一幅幅的幸福画面,心里不住翻腾着,这些本来她也可以做到的啊,却总是想着趁年轻趁事业正处于上升期,大干一场,给家人和孩子拼一个好的未来,麦冬从小到大,自己带她逛公园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在家里更是很少陪伴,只是丢给孩子一堆玩具和零食,以为小孩子有吃有玩就够了。想起麦冬在学校割腕被救治时,医生建议她带孩子去阳光医院治疗抑郁症,她崩溃地摊坐在地上,仰天哭喊道:天啊,我的孩子怎么会得抑郁症啊——她要什么,给什么,从来不缺她的要求,她怎么会得抑郁症啊,老天哪——

麦冬在学校割腕已经是第二次自杀行为了。第一次是在家里,那是刚升七年级不久,初中和小学的很多不同,她一下子还没完全适应,每天的作业无论怎么赶都是要做到深夜,有一天做作业时,心烦意乱,她就放下作业想去弹一儿钢琴,结果弹着弹着也好烦,就不由自主地用力拍了一下琴键,这声音引出了房间里加班的妈妈,质问道:怎么回事,钢琴怎么惹到你了,你不知道这是十几万买的么,你要砸坏它么,作业做完了没就去弹琴,天天做作业做到半夜,也不知道到底作业量有多大了,人家周怡都能每天十点半睡觉,为什么你每天不到十二点就做不完作业?!

麦冬生气道,我现在就去睡觉!说着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正要关上门,妈妈砰一声把门踢开了,怒吼道:你还有理了你!自己作业安排不好,还冲我耍起脾气来了,凭什么啊,我供你吃供你穿还要受你的气!

麦冬空悬着两手保持着关门的姿势,看着怒狮一样的妈妈,她慢慢地坐了下来,慢慢地把衣服一件件地脱下来,一件件地扔给妈妈,无力地说着:我还给你,全部还给你,你给我的命,也还给你。。。。。。整夜整夜的失眠,我受够了!说着一头倒在床上,眼泪哗哗流着。

妈妈愣住了,口气软下来,说:孩子,你失眠你怎么不给妈妈讲啊,我带你去医院啊,现在就去,说着出去张罗着要去医院。

麦冬待妈妈出了房间,起身把门关上反锁了,她拿出抽屉里的安眠药,半瓶药全都倒进了嘴里,流着泪说道,我都还给你。。。。。。还给你了。。。。。。

这次事件后,医生建议妈妈带麦冬去医院看看,她可能是患了抑郁症,可是妈妈不相信,她说我的孩子怎么会得抑郁症呢,她什么都不缺,是我错了,那次骂她太凶了,以后我会注意的。麦冬依然被送到了学校,结果不到一个月,再次出事了。

自从在阳光医院住院后,心理医生除了针对性地对患者作心理治疗外,也会定期给患者的家长们上心理课。麦冬的妈妈终于意识到自己很多地方都做错了,很多认知也是错的。孩子的需求真的不是单靠物质就能够填补的,相反,她需要的可能根本不需要花一分钱,只要妈妈陪着她唱唱儿歌,一起躲猫猫,这些就足以让孩子能感受到妈妈的爱了。


这几天以来,麦冬每天就是对着平板看照片看视频,有时一个视频反反复复看很久,有时屏幕里一直就是一张照片。现在正在看的一个视频是姐弟俩一起扮演植物大战僵尸的角色,姐姐跪在地上扮向日葵,伸着脖子不停摇晃着脑袋,弟弟翻着白眼,两只脚尖对着,弯着腿,一晃一晃地走出来,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I am coming! I am coming! 然后迎着向日葵发来的子弹,突然间扑倒在地。

这个视频,看好几遍了,麦冬真是好羡慕这一对姐弟啊,他们一起玩游戏,一起扮演角色,姐姐已经读小学了,可见爸妈多么宽容。而自己呢从小到大,从来没玩过任何一种游戏,怎么可能有机会玩游戏呢,不是做作业,就是看书。根本不知道植物大战僵尸是什么,她只是听着同学们讲得眉飞色舞,难以想像植物怎么能和僵尸打起仗来。记得有一次几个同学也玩这个角色扮演,有个小朋友对她说,麦冬你不要和我们一起玩了,你没打过游戏,你不会玩的,最后她只能一个人呆在一边,看他们玩得不亦乐乎。

妈妈一旁看着麦冬天天盯着平板,又担心她的眼睛,又不敢阻止。这可能也是第一次这么任性地看平板吧,平时总是担心她视力下降,看平板看电视都有严格规定的。作为父母,自己可能给孩子画了太多圈圈了,一直都把她当小孩子看待,没有意识到任何一个人都是拥有独立意识的,尽管是一个婴儿渴了饿了,也会大哭,不高兴了,也会把床踢得砰砰响。何况麦冬已经慢慢长大了。她看着一声不吭的女儿,感受着整个病房里充满着别人家的幸福场景,妈妈流泪了,她悄悄地走到麦冬身后,哽咽着说,孩子,妈妈知道错了,以后我一定会向视频里的这个妈妈学习,你要好好配合医生,尽快好起来,我们回家,我一定会做到象这个妈妈一样的,孩子,你能原谅妈妈么?

麦冬回头看了一眼妈妈,没有说话,只是再回头看视频的眼睛里,有两行泪流了下来。

麦冬不知道要不要原谅谁,只是感觉到自己原来好像一直处在冰窟一般的环境里,每一个日常,都有无数的风刀霜剑严相逼。现在这个U盘里好像储存了无限的热能,在一点一点地释放出来,流到她的身边,身上的冰雪慢慢地冒出白气,一直把她裹得紧紧的寒冷终于有了一点点的松动。


又随手打开一个视频,是爸爸肩上坐着弟弟,弟弟手里正抓着一根糖葫芦吃,被糖葫芦画花的小脸蛋,依然能看出白净;爸爸的前面跑着穿粉色裙子的姐姐,正一蹦一跳地捉蝴蝶,视频里一个温柔的声音:今天,我们一家四口来顺德公园玩啦,这里风景很美哦,孩子们玩得很开心。

人们都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可能自己的爸爸前世没有情人,而自己的出生,很可能是被命运配对时发生了失误。降生到这个家庭,,虽然她是独生女,可从来都没感受到过来自爸爸妈妈的宠爱,有的只是苛责,只是要求以及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限制。爸爸更忙,他发誓一定要住别墅开好车,他说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家人更幸福更体面,自住院以来,爸爸只来过一次,其他只是和妈妈电话沟通,他是要赚大钱的人啊!

妈妈看麦冬盯着这个视频看了又看,这个爸爸高大帅气,满脸的笑比阳光还灿烂。想着麦冬的爸爸不是出差就是应酬,平时能见着面就很难了,更别说这样带孩子出去玩了。她悄悄地用手机把视频录了下来,发给了老公,又发信息说孩子看这个视频一上午了,好好想想吧,你也需要作出改变。


又一个早晨,麦冬洗漱完毕站在窗前,看到朝霞红了大半个天空,云层像是太阳的面纱,若有若无地遮拦,反倒使得太阳光更加多彩更加绚丽了。她呆呆地看着天空,有两只小鸟突然掠过,她的心不禁一动,她甚至能感受到了太阳的温暖,难道那些冰雪已经融化了么,她摸摸自己的手臂,是温温的看看自己又看看平板上插的U盘,不禁红了眼眶。当护士送药到她手心时,她说了句:我感受到了,今天的早晨好美!听到这话,妈妈激动地站了起来,看着女儿,欲言又止,急切的睛睛里闪着泪光。护士欣喜地握住麦冬的手说,今天的早晨是真的好美,麦冬同学今天是真的好棒!说罢又对麦冬竖起两个大拇指。

麦冬今天吃药,没有将药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里。她隐隐觉得可能不需要了。

今天麦冬再坐下看视频时,妈妈尝试着坐到了她身后,这次麦冬没有将她推开。

今天看了几个照片和视频大都是旅游的情景,但麦冬不会再一直盯着某一个视频看了,而是随意浏览着。有去番禺动物园的,两个孩子和各种小动物的合影,摆着各式各样的小动作,两张小脸简直就像两个小太阳;,有去珠海海底世界的,那么多奇形怪状的深海鱼近在咫尺,真是不可思议啊。也有去北京登长城的,去上海东方明珠乘坐游轮的。

妈妈轻轻地对麦冬说,孩子,等出院了,妈妈带你去旅游吧,你想去哪里看看?

麦冬看了看妈妈,说,我想找到这个U盘的主人,可以么?

孩子终于肯和自己说话了,还提出了要求,妈妈又一次激动得哭了,她抹着眼泪,说,孩子,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我们要去当面谢谢人家。

当心理医生经过病房时,妈妈悄悄地把刚刚的情形说给医生听,并小心地问到,这个孩子是不是已经快好了?医生说现在已经进入巩固期治疗,麦冬进步得很快,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单是巩固期就要四个月左右,后面还有维持期治疗,麦冬现在的情况,再观察几天,就可以考滤出院了。。医生说着随妈妈进了病房,看到麦冬正在看的视频,她惊讶到:啊,这个视频,我今天在西院看到一个患者也在看,一样的哦——和西院那个,你们认识?

妈妈也好惊讶,告诉医生这个U盘是捡来的,并请她告诉自己是西院的哪个病房的患者,她要去拜访她。

医生说西院的医生请假了,她过去给一个患者做心理测评,这个患者的妈妈也在住院,当时就是在看这个视频,这世界有时真的好小哦。

东院和西院仅一墙之隔,妈妈和麦冬商量,说,孩子,我去买些礼物,等下我们两个一起去看看行么?

麦冬同意了,她把U盘拔下来,坐在病房里等妈妈。

妈妈每只手拎三个大袋子,哗哗啦啦地回来了,在门口叫上麦冬一起去西院。

西院里是各式各样的精神病患者,今天天气暖和,草地上到处坐着躺着身穿院服的病人,有的在自言自语,有的在翻来翻去,妈妈小心地把麦冬护在身边,打听到要找的病房号,快速地走了进去。

病房里一个中年妇女正轻轻的拍着床上两个玩具熊,嘴里说着,大宝小宝乖,要睡觉觉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正在旁边倒水,床头柜上放着几包药。

麦冬的妈妈轻轻地敲了一下门,女孩子看到麦冬她们俩,愣了一下,问到你们找谁?

麦冬拿出U盘,递给女孩,问,这是不是你丢的?女孩子只瞄了一眼,点了点头,说是我的U盘,谢谢。


原来这个女孩子就是U盘里那个美丽可爱的姐姐,这个中年妇女就是她的妈妈,是U盘里那个有着温柔声音的漂亮妈妈。女孩儿叫黄芪,去年已经大学毕业了,拿着U盘,她苦笑着,这些都过去了,后来家里出了变故,弟弟出了车祸,妈妈只得辞职在家照顾弟弟,爸爸一个人养家,白天上班,晚上开滴滴,赚的钱也不够给弟弟治病,后来爸爸跟公司老板的女儿走了,只留下一大笔钱,说要妈妈带弟弟去治病,自己不会再回来了。妈妈经受不住打击,精神发生错乱,在医院里很是暴躁,这个U盘里都是当年生活的记录,她看着这些就能安静下来,所以会不定时换一些带给妈妈看。那天在医院门前等公交车,被小偷偷了钱包。

当黄芪听说,这个U盘不但对麦冬的治疗帮助很大,还对麦冬的妈妈帮助很大时,她看着麦冬,无奈地说道,我的幸福童年治愈了你,却治愈不了我自己。她拿起一包药晃晃,苦笑着说,我现在也在吃抗抑郁药。

又过了一周,医生通知麦冬的妈妈说,可以出院了,在家要继续用药,定期复查。麦冬拿出了自己藏起来的药,交给护士,说,这些本来打算一次吞下去的,现在用不着了。护士震惊地看着麦冬,惊呼到:天哪!天哪!

麦冬不想出去旅游,她说落下太多功课了,要努力补回来。

周末的早上,麦冬给妈妈说,她想去看看黄芪姐姐,于是妈妈开车两人又一起去阳光医院了,这一次病房里多了一个中年男人,还是视频里那个高大的背影,只是脸上没有阳光的笑容了,黄芪说,爸爸和那个女人离了婚,他回到家人身边了。现在家里四口人,三个人都需要吃药,可能更难了,还好自己已经工作了,可以帮爸爸分担一些了。

回来的路上,麦冬沉默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说,妈妈,我想帮助黄芪姐姐,我们能帮到他们么?妈妈只答了一字: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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