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最初的角力
事实证明,威廉的提防绝非多余。他前脚刚离开英格兰,麻烦事就接二连三地来了。
在西部和威尔士接壤的山区,东部沿海的沼泽地带,都有由前朝的盎格鲁——撒克逊贵族率领的队伍,向诺曼人发起袭扰,令诺曼人头疼不已。在北方,威廉从当地贵族里挑选的新任诺森布里亚伯爵,仅仅五周就被杀身亡,继任者不久也死于非命。布洛涅伯爵尤斯塔斯也趁机起事,试图攻占东南沿海的多佛要塞,控制通往法兰西的海上要道。
留守英格兰的奥多和威廉·菲兹·奥斯本采取强硬手段应对骚乱,总算使局势没有进一步恶化。但是威廉也不得不返回英格兰,亲自应对棘手的问题。
他把重点聚集到了英格兰的北方。
威廉把扣在身边作为人质的几个重量级人物,包括“显贵者”埃德加、埃德温和莫卡两兄弟全都释放了,任由他们跑到北方。这里还没有被诺曼人踏足,他们很快就在这里组织起一批支持者,向威廉发起挑战。
如果威廉没有天真到派他们去劝说北方人归顺,那他就是欲擒故纵。他等的就是对方竖起反旗的一天,好名正言顺地对英格兰进行第二次征服。
1068年夏天,威廉率大军北上,抵达约克。叛军竟然未作抵抗,顷刻间土崩瓦解。“显贵者”埃德加逃往苏格兰,埃德温和莫卡两兄弟向威廉投降。威廉依然宽待两兄弟,对追随他们的当地贵族则毫不留情,没收他们的土地,分封给诺曼男爵们。这一来,威廉成功地在两兄弟和他们的追随者之间制造起隔阂,两兄弟之后再次试图反水,但已成孤家寡人,四处流落,寂寂而终。
被剥夺了土地的当地贵族们又岂能善罢甘休?威廉刚刚班师南返,他们就杀死了新任命的诺曼伯爵,还对约克进行围攻。威廉迅速率部杀回,再一次控制往了局势。
藏身于苏格兰的埃德加,虽然从未真正统治过英格兰,但对英格兰王位却一直念念不忘。看到威廉在北方的统治不稳,他决心再作一搏。他得到了苏格兰国王的支持,并向丹麦国王发出邀请,一同出兵英格兰。
丹麦国王斯韦恩二世是克努特大帝的外甥,对英格兰的王位以及财富早有盘算。他欣然接受邀请,派出船队,驶向英格兰北部海岸。1069年秋冬之际,两陆人马会合,攻下约克。
威廉再次率军北上。埃德迦临阵脱逃,放弃约克,跑回苏格兰。威廉和丹麦人进行了谈判。在得到一笔丹麦金后,丹麦人乘船离开了英格兰。
北方一再的叛乱让威廉极度愤怒。三次平叛,对手不降即走,如同重拳打在棉花上,使不出力,可之后对手马上再次聚集,如影随行,驱之不散,更令威廉烦躁不已。他认定北方人在庇护反叛者,是同谋,一定要根除隐患。
从1069年冬天开始,威廉在约克以北的英格兰地区开始实行了一场大清剿。他先是派大军在沿途两侧毁坏庄稼和村舍,接着派出小股部队四处烧杀抢掠,所有的存粮和牲口都被洗劫一空,或者索性放火烧掉。他要通过“焦土政策”,让所有反叛者无处藏身,让所有北方人对他心生畏惧,再无反叛之心。
这场北方大清剿(Harrying of the North)导致北方人口大幅减少。有记载称十万人在那个冬天死于非命,过度的饥饿甚至导致人吃人。还有不少人远走他乡。将近二十年后,土地统计表明还有大约三分之二的北方土地处于荒弃状态。
失去了北方,盎格鲁——撒克逊贵族们在其它地方的叛乱也很快被平息。威廉终于完成了对英格兰全境的征服,所有的土地都由他和诺曼男爵们分享。虽然诺曼人在英格兰仍是少数,但普通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接受了他们的统治。他们之前为同族的贵族们耕作、效力,现在为诺曼主人作同样的事情。除了要学一点新主人所讲的法语,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折腾什么呢?
清理完世俗的对手,威廉又把目标对准了教会。1070年,他借助教皇特使之手,免除了斯蒂甘德的坎特伯雷大主教职务,把他投入监狱,没收了所有财产和土地。新任大主教是深得威廉信任的诺曼底修道院的院长、意大利人兰弗朗克(Lanfranc)。随后,威廉又把英格兰的几乎所有主教全部换成诺曼人。他同时宣告,国王才是英格兰教会真正的主人。
现在,持剑的贵族、拿经的教士都换成了诺曼人,扶犁耕作的农民和农奴已经归顺。威廉一统英格兰,可以松一口气了。
其实,真正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1070年,威廉的重臣威廉·菲兹·奥斯本远赴佛兰德斯,去争夺伯爵之位,于次年战死。他的儿子罗杰(Roger de Breteuil)承袭父荫,成为赫里福德伯爵,时年十五岁。他时常抱怨威廉国王对他远逊对待其父,没有给予充分的权力和信任。
1075年,远在英格兰东部的诺福克伯爵拉尔夫(Ralph de Gael)提出迎娶罗杰的妹妹爱玛。拉尔夫也是“男爵二代”,从其父手中继承了爵位和大片土地。他也抱怨,威廉国王克扣他的封地,有意削减他的权力。
这场联姻引起了威廉的警觉。按照封建制度,国王和伯爵是领主和封臣的关系,封臣的婚姻、继承等事项都要得到领主的同意。威廉拒绝了两人的联姻请求。
这激怒了两个年青的伯爵。他们依然联了姻,并且随即开始网罗势力,意图起兵谋反。他们说服了诺森布里亚伯爵、盎格鲁——撒克逊贵族出身的沃尔特奥夫(Waltheof)加入。沃尔特奥夫随即反悔,向威廉揭发了这场阴谋。
罗杰和拉尔夫匆忙起兵,但很快就被挫败。罗杰被捕,拉尔夫逃往海外。威廉没有杀掉罗杰,只是长期关押,而且还同意拉尔夫的妻子爱玛前往海外与他团聚。自首的沃尔特奥夫,却被威廉下令斩首,成为这场“男爵叛乱”中唯一被处死的。
这是诺曼男爵第一次叛乱,留下了令人不解的疑团。叛乱的目的是什么,是要推翻威廉的统治,还只是迫使他同意那场联姻?如果是前者,叛乱的筹备是否过于仓促,而且有些自不量力?如果是后者,是否考虑到无论胜负,都将招致威廉的报复?
这些问题都没有明确的答案。可以说叛乱者鲁莽草率,也可以说他们不惜代价捍卫自己的权利,或者是诺曼人的天性使然,动辄所用武力,亦或几种因素混杂在一起,催动诺曼男爵和他们后人一次次向国王发起挑战。
就连威廉最为亲近和信任的肯特伯爵奥多,也和威廉渐生嫌隙。肯特郡是坎特伯雷大主教驻地,奥多作风强硬蛮横,结怨不少。1076年,坎特伯雷大主教兰弗朗克指控奥多侵占教会土地。一个是自己扶上台的大主教,一个是有一半血缘的兄弟,威廉没有亲自裁判,而是命令教俗两界贵族组织法庭审理。结果法庭裁定奥多退还土地。1082年,奥多突遭威廉逮捕,被关押了五年,所有的封地最终也被收回。
奥多失势的原因不明,普遍估计与教皇有关。据说他在被捕前正与罗马教庭勾结,意图竞选教皇,并准备为此远赴意大利。如果属实,那他无疑触犯了威廉的大忌。
1073年到1085年,教皇格列高利七世在位。这是一位在教会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教皇。他是改革派,禁止教士结婚,禁止买卖教会职务,同时也是一个强硬的教权至上者,认为教会的权力高于世俗权力,而罗马的教会权力的中心,所有主教都要由罗马来任命。他和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亨利四世争夺任命主教的权力,迫使对方在冰天雪地中赤脚站立,等待他的宽恕,史称“卡诺莎之行”,标志着教皇权力一时达到了顶峰。
这样的教皇令欧洲的国王们感到害怕和担心。好在英格兰地处偏远,威廉得以和这位强势教皇小心地保持着距离。教皇敦促威廉对教会进行改革,强制教士守独身,威廉虚与委蛇,最后不了了之。教皇要求威廉自认是教皇的臣属,威廉索性禁止英格兰主教们前往罗马。
威廉一直警觉地守护着他作为征服者的权力,英格兰的一切都要在国王控制之下,教会也不例外,大主教、主教都是他的臣属,向他效忠。奥多私通罗马,罪同谋反,必须付出代价。
三个伯爵反叛、同母兄弟被逮捕,威廉在英格兰的统治出现了最初的裂痕。在诺曼底,他的长子罗贝尔因与他不和,在1077年到1080年之间向威廉发起武装叛乱,父子一度对阵疆场,经过多方劝解,才告平息。
此时的威廉已年近六旬,身体肥胖,行动多有不便,早已没有了征服英格兰时的意气风发。法兰西国王腓力一世正值盛年,努力扩大王室领地,在与诺曼底交界的地区冲突频繁。晚年的威廉不得不长期在诺曼底停留,应对腓力的威胁。
威廉并没有因此放松对英格兰的控制。1085年,他下令对英格兰境内的土地展开调查,在第二年把调查情况汇集成册。后人称之为《末日审判书》,意指此次调查和记录如此清晰详细,如同准备接受上帝对人类的末日审判。
该书列明了国王、教会以及直属封臣所拥有的土地位置、面积和年收益,上面有多少人口,以及牲畜、磨房等财产的数量。有了这本帐,威廉可以准确掌握每年王室土地的的收入,还能够快速估算出能从封臣那里收到多少税,任何克扣欺瞒,都休想逃过威廉的眼睛。
书中纪录了大约两千个领主的名字,而国王的直属封臣人数不到两百。绝大多数的领主,都是次级封臣,他们从直属封臣那里得到土地,向直属封臣效忠,应直属封臣的要求带兵出战。他们和直属封臣的关系,如同直属封臣和国王的关系,不过低了一个档次,规模也小一些而已。
如果单从人数上看,这是一个标准的金字塔型,国王在最顶端,之下是作为国王附庸的直属封臣,再下是作为直属封臣附庸的次级封臣,最底下是从事农业劳动的农民、农奴和奴隶,每层的人数依次增加。当时西欧的封建制度都是同样的结构。
次级封臣人数之多,让威廉感到不安。按当时通行的规则,附庸只忠于自己的领主,谁给封地就为谁卖命,哪怕是领主与国王起了冲突,也要忠于自己直属的领主一方,向国王开战。威廉自己就为了捍卫诺曼底的权益,多次率领手下同法兰西国王对抗。占在法兰西国王的角度,诺曼底公爵威廉是他的附庸,可以宣布威廉背叛、进行讨伐,但对威廉的手下却无能为力,因为他们是在忠实履行对领主的义务。这就是所谓的“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威廉太清楚危险所在。如果再发生一次“男爵叛乱”,或者当年奥多试图起兵谋反,他们的附庸将如何抉择?英格兰所有的土地都是他征服所得,都属于他这个国王,那么所有分得土地的人,都应该忠于国王,绝不能有任何人与国王为敌。
1086年夏天,威廉在索尔兹伯里召集会议,直属封臣和“领有威廉土地之人”参加,所有人向威廉宣誓效忠。关于这次会议的纪录非常有限,无法得知到底有多少与会者,将近两千名的次级封臣全部参加并且宣誓的可能性很小。所以宣誓更多具有的是象征意义,在英格兰,“我的附庸的附庸也是我的附庸”,所有人都要效忠并服从于威廉。
威廉的英格兰,本已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现在又作到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威廉统治英格兰二十年,建立起西欧最为有力的王权国家。在诺曼底,威廉则顽强地维护着附庸们对他的忠诚,绝不允许他们同法兰西国王走到一起。这样的“双标”,只有强势如威廉者才能够作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