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城市两个世界

距我给刘宝打电话已一周有余,趁着周末,我去见了他一面。他住在香山路上六十块钱一天的福安旅馆,与另外两人合住,两张床——单独睡一张的付30,两人挤一张的付15。几乎每家旅馆门口都有回收手机的摊位,这似乎昭示着这里的人有着共同命运——迟早无以为继当掉自己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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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点的时候,刘宝跟他的两个朋友一起下来了,说要出去找工作。矮一点那个朋友叫鸡头,高一点那个朋友叫老超。老超提着一个公文包,他告诉我他们准备在网吧睡几天,节省点房费。他们都换了干净的衣服,行李寄存在旅馆。鸡头的棉袄穿的歪歪斜斜的,一路上跟老超争执着什么,我没有听清。

一路上有不少摆摊算命的,也有摆棋局的,刘宝跟我说他刚来这里的时候就被下棋的骗了一百块钱,“根本下不赢,顶多就是和局”。我还看到有人摆摊卖十块钱一件的旧衣服,五块钱一双的旧鞋。南方联地区凭借低廉的生活成本,吸引了一大批低收入人群来此。正午时分,仍有不少找临时工的人,他们像是蚂蚱一样一撮一撮聚在一起。有车在附近停下,那几撮人闻风而动拢过去把车团团围住,便开口询问要什么工种?多少钱一天?按小时还是按日结?车上的人物色好人选以后,一群人就像猪一样挤上车厢被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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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一切与刘宝他们无关。刘宝带着我穿过拥挤的人群,进了一家逼仄的小卖部买了瓶水。小卖部里面摆着几张赌桌,他喝了一口水然后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看他们打牌。十几分钟后,我倍感无聊,在我的再三要求下,我们终于从里面走了出来。

出来的路上刘宝不屑地对我说,不用急着找工作,“做一天玩两天,没钱了随时能找到临时工,舒服的很。”我说你看得可真开。他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他对我说:“要想心态好,就得文化少。”鸡头手里正拿着一块钱一袋的瓜子,他递到我面前问要不要,我挥挥手。当我们路过一家破旧的彩票店时,刘宝兴趣盎然,“我去买注彩票,要是今天中了大奖我给你们分红。” 彩票店又小又挤,我听到有人拿着钱催促:“一五十打两倍,二八七打四倍,快点快点,要封盘了。”刘宝买了一注即时开的彩票后离开柜台,食指像是黏在了彩票上,除此之外,他的眼睛、耳朵、脑袋——全都集中在开奖屏幕上,每根神经都调动了起来。没过多久他朝我们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鸡头将瓜子壳吐在地上,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说,“你看一包红双喜的钱没有了吧,等下看我玩时时彩,我今天不贪心,再赢五百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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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联最不缺的就是廉价的餐馆,有五块钱一碗的清汤面,八块钱一份的盖浇饭,要是肯花四块钱,还能啃上一个大鸡腿。我们找了家快餐店坐下吃饭,我看得出他们几个人已经对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无动于衷,对失意者走投无路的哀怨也习以为常。

我在餐馆坐了大半个小时,与他们闲聊。老超是湖南人,在横店做了两年的群演。他把手机拿出来给我看了些照片,有他扮演过的日本鬼子、战国士兵、清朝满人,他原本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小明星,“等我成名的时候要给所有认识的人打电话,不喜欢的也打——尤其要给那些我不喜欢的人打!”可没想到在横店虚度两年一无所获,于是来了南方联。“谁知道我来义乌混得更差了,他娘的。”

强烈的阳光把整个大厅都镀亮了,现在才三月份,阿龙却说:“这里太热了,我们去网吧。”我算是明白了,他们出来根本不是找工作,只是逛一逛。“你们这样是找不到工作的”。俗话说得好:种田不施肥,你骗它,它骗你。我们转入一条小路,这里有许多按摩店,鸡头不怀好意地对我说,这里有敲大背的,一百五一次,要不要去玩一玩。鸡头热情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店老板。“挖槽,那女的腿真好看。”这时鸡头突然用拿着瓜子的手指向前方,我循着他的指点望去,看到了一个窈窕少女。鸡头自以为是地说:“肯定是附近哪个洗脚店的,这个女的要是一百五给我搞,那是不亏的。”

我跟老超走在后面。他知道往后三百六十四天不会跟我有任何交集,所以他愿意告诉我他的父亲怎么样,与我聊他那自私的奶奶,可怜的阿姨,还有堕落的现实。这个时候,他远离现实,内心的温情出来了,只是因为他知道,他这一辈子只会跟我聊这半个钟头,只是因为他凑巧遇到了我。老超自小父母离异,原本在家里种苹果,可他一直不甘心做个农民,想要往大地方飞。笼中鸟突然飞了出来,却不知道飞向哪里,他满怀希冀地飞到横店,又鬼使神差地被困在南方联。我脑海中突然跳出这么一句话,“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那样的优越条件。”缺乏爱和包容的早期家庭教育,对此有很大责任。家庭教育急功近利的根源是个更宏大的命题。时代洪流滔滔,每个人都只是被裹挟,清醒又强壮的人能很快浮上水面喘息生存,糊涂又虚弱的多半沉为渣滓。

这个时候,刘宝突然大声念起竖在一边的宣传语,“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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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完宣传语,他指着一处狭窄的入口对我说,就是这个网吧。那是一家开在二楼的网吧,门口凌乱的挂着“星愿网吧”四个字。他们三人精神奕奕地踱上楼梯,我不禁想起《盗梦空间》里面那个供人沉睡的地下室,以及鲁迅先生说过的那个铁屋子,我突然意识到或许他们来这里只不过是为了被唤醒,对他们而言,网络世界才是他们的现实世界。

网吧里座无虚席,网络游戏这个电子奶嘴浪费了这些人太多时间,他们吸得津津有味却吸不出半滴奶来。我看着老超打开了电脑,他玩起英雄联盟,这个时候他脸上的阴郁一扫而光。他兴奋地说他在游戏里认识了很多朋友,有不少女的——其中一半是对象。他以平均一个月的速度换对象,分手原因无非就是“她老是跟别人双排”,“她不上线了”,“她看了我的照片”。在游戏里,爱情比比皆是,上歪歪找个妹子一起玩,再聊些投其所好的话题就能水到渠成地确定情侣关系。我问:“你有跟网恋对象见过面吗?”他摇摇头表示,自己只需要柏拉图式的恋爱。

等我晚上再去网吧的时候,我看到鸡头脸色铁青,猛地拍了一下键盘,引得网管朝这边张望了一下。“草他妈的,连续九把了,也没有出一个三。”鸡头在网站上玩重庆时时彩,他把钱都输光了,生无可恋地说:“都是一场梦啊。”刘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他:“鸡兄,这不是梦,借来的钱是要还的。”鸡头躺在沙发上猛地吸了一口烟,烟从他的鼻孔冒出来,他漫无目的地浏览着新闻,心不在焉地喃喃自语。他看到腾讯新闻推送的杨致远的创业史,里面说杨致远年轻的时候生活所迫,母亲带他去了美国。

鸡头突然从沙发上坐起来,骂骂咧咧地说:“他妈了个逼的,人家生活所迫就可以去加利福尼亚,我生活所迫就要去借贷。”据刘宝透露,鸡头在好几个借贷软件上借了钱,现在都孝敬给庄家了。

鸡头转头问我,“没钱吃饭了,能不能借我几块。”我拒绝了,但是碍于情面,我买了一包烟给他。“我错了,我就不该来义乌,就不该来南方联。”鸡头把两张椅子拼在一起躺了上去。我问:“你怎么不去找工作。”他用手摸了摸口袋里的烟说:“‘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是锁链,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这句话是哪个叼毛说的,我看无产阶级失去了整个世界,得到了一条麻绳。老子现在连无产者都不是了,而是负债奴隶。”我惊讶于他从哪里看来的这句马克思论断,继续问他:“你欠了多少钱?”鸡头把裤袋里的烟掏出来塞进棉袄口袋,他拉上拉链说:“睡觉了。”他嘴角挂着一丝愤懑闭上眼睛再没有说话。

老超还在那里玩英雄联盟,嘴上喊着:“老婆快给他套虚弱!哎呀,我死了,没事老婆,没事的。你快跑,用闪现。哎呀老婆你也死了,我们都殉情了。”

过了一会,刘宝也把椅子拉到一起,他给我看了看以前当兵的照片说:“当了几年兵,退伍的时候带回来几万块钱,现在全花完了。”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好了,我也要睡觉了。”临走前,我拿出手机偷偷拍下他一张睡在椅子上的照片。

后来刘宝告诉我,出去找工作无非就是两三千一个月,他家里条件还不错,要这点钱有什么用,多个几千块钱什么也改变不了,最后他又换上玩世不恭的口吻说:“做一天玩两天,这么爽的日子干嘛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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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社会土壤日渐板结的今天,他们更多的是丧失了破土而出的希望,与其摔的头破血流,不如就呆在原地“做一天,玩两天”。临时工市场和网吧为他们提供了虚假的温床,供其沉溺于已有的失败中进行逃避。

每个人都想要逃离,有些人想逃离家乡,有些人想逃离工厂,有些人想逃离现实。有谁不曾想要逃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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