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成执笔迟迟不落,黑色顺着笔尖墨珠似的染在纸上。
“也该到吉时了。”洛成轻喃,侧头看见窗外挂在枝上的月,是她最爱的绝色。
他敛了眉目,重新换上一张新纸,浅墨勾画着。
永乐初年,他为谋生,四处卖画,穿过市井深巷。兀自听见一声惊叫:“小姐当心!”本能地顺着声音看去。却不曾想,那一瞬回头便付了一生情慕。
就见那白墙黛瓦见,坐着位姑娘。那姑娘眉眼轻挑,抬头折了枝梨花来。春风顺着枝叶跳上她的衣裙,蹁跹出一抹花色。洛成不禁迷了眼,脚不听使唤地走向那位姑娘。
姑娘眉目见藏不住狡黠的笑,她轻轻侧身,从墙头翻覆下来。洛成慌不择路,赶忙上前接住。姑娘稳稳当当落在洛成怀中,咯咯直笑。
洛成仓促将她放下,脸涨的通红,拱手道一句:“在下唐突了。”小姑娘反倒没洛成这般忸怩,她拍了拍裙摆上不存在的灰尘,抬起头看向洛成,“那个什么成,我知道你!”小姑娘声音清脆。
“我叫洛成。”洛成抓了抓脑袋,脸上还有未散尽的余红。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我叫傅月,我喜欢你的墨梅图。”小姑娘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尾音悄悄上扬,从眉眼到发梢都跳跃着欢喜。
洛成怔了半晌,从眼角溢出片缕笑意,分明清冷的模样,耳朵却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喜欢便赠予你好了。”
“那这以后,你我二人便是朋友了!”
一阵暖风拂过,扬起傅月的发丝,空气中似是弥漫了梨花的香。洛成看着眼前迎光站着,熠熠生辉的傅月,心中不由生出了描摹之意。
豆蔻年华的少女,意气风发到少年,在静谧中相遇,岁月温柔又缱绻。
自那日后,傅月便时常溜到洛成卖画的小摊前找洛成闲聊,回家前势必要买一副画走,洛成不愿收钱,却禁不住小姑娘哭闹,随便收几两碎银便送了出去。
看着傅月拿着画蹦蹦跳跳的背影,耳边不时响起小丫鬟急促的呼唤,两个身影逐渐在视野中消失。
洛成收回目光,嫌弃地皱了皱眉,心道,这8高门大户的小姐样子。眼中却盛满了笑意。
傅月是傅将军的宝贝疙瘩。母亲早逝,傅将军又是个专情之人,不愿续弦,便将所有的爱都捧给了傅月。这小姑娘啊,自幼被爹爹当眼睛珠子似的疼着,生的又水灵,眉目那么一弯,便让人什么硬话都不忍心说出口了,虽说性子顽劣了些,但傅府上下还都愿意宠着她。
这是坊间闲来无事的谈资,洛成早早便听说了。那日一见,他果真觉着,这世间一切美好都赠予她也不为过了。
数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少年心间滋长,洛成不知何为喜欢,只知道他想将他的一切都放到那小姑娘跟前,任她挑选,看着眼角流露的雀跃,他就高兴的紧。
草木蕤蕤,山河奔赴。秋千已落色,枝苗尽繁芜。
傅月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洛成一副君子骨,被岁月养出了翩翩公子的模样,二人站在一块,天生一对形容大不为过。
望舒天,银白的光辉缓缓流转,落在屋顶,洒在二人身上。
洛成一脸无奈地看着倚着他的小姑娘,轻轻摇了摇头,大半夜爬到屋顶喝酒的姑娘家,诺大的京城,大概也就傅月一人了。
“阿成……”傅月的嗓音带着迷蒙,她半眯着眼,凑到洛成耳边,呼出一腔酒气。“你可心悦我?”
洛成身子一僵,垂眼盯着傅月毛茸茸的发顶。嘴角禁不住上扬,爱意葱唇齿间溢出,弥漫在莹莹月色中。
“只心悦你。”心中的情愫暴露在月光下,明了,清晰。
傅月直起身子,转头盯着洛成的眼睛,笑吟吟的小脸微微仰起,眉眼弯弯,眸中盛了月亮。
“什么时候?”
洛成想了想,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那日飘着梨花香的小巷?还是见她日复一日奔向他的画摊?亦或是一如今天的某日,小姑娘月亮下皎白的笑靥?
巷中埋下一颗种子,在日夜更替下生根发芽。
洛成握住傅月的手,眸中情意涌动:“每一刻。”
望舒沉沉,星汉如常,流霞摇动溢出酒盏,屋顶上的有情人紧密相依。只愿这时光,流转的再慢些,好让他们,久久不会分开。
仑灵大地,春晖洒尽,新皇要办饮春宴。
傅将军是开国大将,与先帝南征北战,是先帝难得信得过的人。自然傅月与当时的太子打小一起长大,如今太子成了皇上,也是真心疼这个小妹妹,有了新奇的玩意总不忘遣人给傅月送上一份。
承着这份情,傅月不得不对这宴会上了心。总也想着,送点什么东西回给皇帝哥哥。脑子这么一转,就想到了洛成。
傅月的要求,洛成自然不忍心拒绝。
新帝爱山水,洛成决定作幅山水图。
信笔挥墨,轻浅勾画出山川轮廓,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傅月撑着下巴在一旁观赏,比起这纸上的山水,眼前的洛成倒更像一幅写意的河川。不住就入了迷。
袅袅檀香氤氲出一派静谧。洛成堪堪停住笔,活动了一下微酸的手腕,瞥见身边的小姑娘还没缓过神来,轻笑出声。
傅月晃过神来,就看见洛成一脸戏谀,正托腮看看她,娇嗔地瞪了他一眼,俯身将洛成压在镇纸下的画拎了起来。
墨迹尚未干透,阳光照耀下,略带水迹的地方显得波光粼粼,有如山川环绕中的那一池璀璨。
傅月不禁叹然,洛成的画果真一绝,山势雄阔,线条恣意又不失章法,真真应了那句眼前景即心中景。这画,皇帝哥哥定是喜欢的不行。傅月喜滋滋地想着。
洛成见小姑娘喜不自胜的样子,问:“月儿可满意?”
“我自是满意得不行,阿成自己是否满意?”
“……”洛成犹豫了。这画也算得上能传世的佳作,但总觉不大满意。他摇了摇头。
“赶明儿我从宴会回来,阿成为我写张像吧,你定会满意的。”
“好。”
饮春宴。
新帝端坐在上位,明黄一身,受尽各众人跪拜。
待大家献上贡礼,傅月才从座位上起身,手持一幅画卷,迈步走向新帝。
“皇帝哥哥,这是月儿的礼物。”脆生生的嗓子,让人喜欢的不行。
新帝眸中闪过一丝宠溺,笑道:“月丫头送的,朕定要好好赏赏。”话音刚落,身边候着的小太监就将画卷展开。
眼前便是一幅别开生面的山水之境。新帝眯了眯眼,画中山川气势磅礴,不像位书生所画,倒像是…上位者才有的气魄。着眼于画卷落款“洛成”。皇帝眸光一凛,他也曾听闻坊间议论,傅将军家的小姐与一位民间画师私定终身,这么一看,这洛成是何人也就昭然若揭了。想起曾派人调查洛成的底细,结果却发现此人竟是前朝遗孤,皇帝顿时心中有了计较。自己上位不过数载,根基尚浅,任何能威胁到他地位的人都不能放任,哪怕只不过一介画师,哪怕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在无上的权利面前,任何儿女情长都会化为虚无。
新帝敛去眼中的寒光,换上一副笑容:“月丫头,此礼朕很是中意,这画师朕想聘入皇宫以为御用,如何?”
“如此甚好。”
饮春宴散尽后不久,洛成便接到了圣旨,请他不日入宫任职。
洛成心头大喜,坐在案前研墨弄笔,展平纸张,只等傅月来一同分享喜悦。可等到赤轮归于平地,月光爬上枝丫,他都没有见到心上的人儿。
一连几日,傅月都没有来找他。
洛成四处打听,才知晓零星一点消息:饮春宴那日,傅月一到家,圣旨就到了。皇帝将她许给了永安候府的小侯爷,大婚就定在第二年开春。
圣旨难违,扛了旨就是傅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性命。洛成心底明镜似的,但再明白事理也不免愤恨,从心口开了道小口子,汩汩苦涩汹涌而出。一向淡泊名利的他,第一次如此渴望权势和金钱。一切却无力又可笑。
翌日,洛成被召进宫。皇帝选妃,画像的任务便落在了这新来的画师肩上。
洛成伏在案前,不重样的美人在他笔下诞生,甚至比真人都要美上几分,秀女都赞不绝口。洛成却不为所动。
一夜之间,洛成仿佛颓败了许多,眸中的光散了,眼底也是一片青色,憔悴的厉害。他一张一张翻看秀女的画像,个个绝色却总不满意。心底的那处柔软又在隐隐作痛。
他终究没能为她画上一幅。
是年凛冬,玉鸾初降,红墙之上,仅一抹素白。
皇帝素来爱雪,今年的雪下的实属祥兆,便想着将这美景留下来,于是命人传旨洛成,叫他画这宫中的雪夜,不得与实景有出入。
洛成仅一件单衣,坐在霰霰雪中,身边人为案纸撑上了伞,却无人关系他是否冻着。宫墙之内,人心难测,冷漠异常,洛成早已习惯。
雾霭沉沉,看不见一点星子,唯独玉轮于天,从满天的悬尘中透出点点光亮。像极了那人眼中的月亮。
曙雀东升,散尽了寥寥墨色。凛冬里待过一夜,洛成得了风寒。
心中失了光,便没了治疗之意。从首阳到绀香,直直熬了个把月,将风寒酿成痨疾,严重了也就没法治了。
醇酎饮尽,室中幽暗,充斥着灰败和绝望的死气。洛成止不住得咳,近日也见了血。帕是时日不多了。洛成蜷在床边,眸中空洞,毫无生气,抽干了全部力气,只剩下苟延残喘。
忽而,伴着“吱呀”一声,沉寂多日的屋门被缓缓推开。光束从外面涌进室内,洛成被刺眼的光惊扰,带着几声咳嗽从床上支起身,迈步欲将门关上。
走到一半,动作便僵住了。
逆着光的少女,婷婷娉娉站在他面前,笑盈盈的眸中是一池清泉,映着弯弯的月,一如那日洛成怀中的小姑娘。
一年未见,他的小姑娘没什么变化,不过是眉目间多了几分成熟与愁思。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傅月的一身喜服了吧。
傅月缓缓靠近他。
她说,她明日便要成亲了。她垂着眼睫,看不清神色,只有身子微微颤抖。
她说,她希望洛成第一个看到穿喜服的她。洛成眼底映上红意,他握紧双手。
她说,阿成啊,你还未给我画像。
“今日便为你画。”
“要画一幅你自己满意的。”
“只要是你,我便满意。”
听闻小侯爷是位君子,皇帝也下了旨,待傅月嫁了去,小侯爷定要对她好,一世只能她一人。不可休妻。这大概也是那冷情的皇帝能为傅月做的唯一一点弥补了。
日沉星起,暮色染遍了天空,该道别了。
画像还未完成,洛成答应她明日一定画完,当做贺礼给傅月送去。
不置可否。
只怕只是最后一面了。没有泪眼相对,没有深情相拥。只有星空缀幕下洛成望着傅月火红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天际。
傅将军的独女与永安侯府的小侯爷喜结连理,大街小巷都洋溢着喜气。
洛成将自己关在屋内,凭着记忆,细细描摹出女孩姣好的面庞。直至月钩银光洒落纸上,他才顿住了笔。微微抬眼,月光恰好逃进洛成的眼中,像一场声势浩大的馈赠,而他是被施舍的一方。
洛成重新垂下目光,不愿在看那轮皎白。
纸上的少女清丽灵动,喜服明艳。她带了一抹笑意,便承住了世间一切惊鸿总和。美好的少女即为人妇,而新郎却终究不是他。
又一阵猛烈的咳嗽。洛成用手捂住嘴,弓起身。一抹鲜红从指缝间落下,在少女身边染开朵朵红梅,煞是好看。
视线逐渐模糊,恍惚间,梨花香又充盈了内室,少女踏着星光向他奔来。
月儿,这画你可满意?
阿成画的我都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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