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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你刚吓到我了兄弟。”黎昕一手把着方向盘,一只手猛掐我的人中。我觉得我的人中都快被掐出血了。
“在哪。”我转醒过来,发现自己扭曲在副驾驶位置上,脑子一片空白。
“我车里。”黎昕坐正了身体,一拧钥匙扣猛地一脚油门踩了下去。汽车发动机质感地轰鸣,钥匙扣上面的Hello Kitty在车里猛地打起了摆子。
“去哪。”我还是俩字。车子猛烈启动,震得我头痛。
“医院。”黎昕也颇带怨气地吐了俩字儿,同时方向盘在他手里被揉的飞起,颇显笨重的SUV竟灵巧地冲出了地下车库,只留下过弯减速刹车时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吱呀声和压过减速带时的颠簸。
迈速表的指针旋了大半圈,车子已经被他开到了120迈,市中心的街道空荡无人,一切景物都像是被巨力疯狂拉扯着往后使劲甩。我在副驾驶上扭了扭身子,好把自己的视线挪向窗外。日子已经是深秋十月,呆在车里可不像是呆在汇通大厦里,能24小时吹着中央空调喷出来的恒温风,天气虽然并不是很冷,但我还是双手抱肘蜷缩在黎昕副驾驶的一件外套里……既然是病人,怎么着也得摆出个病人范儿来。
“兄弟,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眼看就快到市中心医院了,憋了一路的黎昕忽然正式的有些沉重地来了这么一句。
“别这么小气呵,大不了拿去给你干洗熨平……”我嬉皮笑脸的抽出副驾驶上那件已经被我挤得皱皱巴巴的外套递过去,操着玩笑的语气。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只是不知道我该说什么而已……
“不是什么大状况的。”从小我妈就说我不会安慰人,这话真是不假,如今因为我的问题让人担心,到头来也只能说出句这么没营养的话。“靠!”我笑着咋呼了一句,“本来我只是有点头晕,你这人中掐的却真是实在啊……”我抹了抹流到唇边的咸腥,“都掐出血了。”
“第一,你不是头晕你是人晕过去了。”黎昕偏过头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的抻了张抽纸塞给我。
“还有第二?”我接过来抹了抹鼻子。
“第二。”黎昕的侧脸紧绷,眼睛里的忧虑浓得快要流出来,“第二,你脸没掐破,那血是你自己流的……”
车开到医院的入口处,第一排起落杆颤颤巍巍扬起,我们的车子向前挪了几步,像被两根筷子夹中间的巧克力糖一样停在两根起落杆之间。
隐在大门内侧道路两旁的一队警卫围涌过来,他们内穿警卫服外套白大褂面戴口罩,如果站在路旁的时候一动不动,肯定会被人,和树上刷白的石灰浆混在一起。
一副白手套轻轻敲了敲车窗,声音略微嘶哑,“麻烦,例行检查。”
黎昕也不废话,摇下车窗指了指我然后掏出军官证递了过去,“车上我兄弟,只是有点头晕,过来看看是不是低血糖又犯了。”
黎昕谎话编的快,我也很应景的在副驾驶上伸展了伸展,抽出手腆着笑脸比了个哈罗的手势。
白手套们明显松了口气,递回证件让开了车道。为首的白手套摘掉口罩,掏出个对讲机,告诉里面把第二根起落杆抬起来,路障也撤去。
我们才发现起落杆后边的地上还有两排电子地刺……
“……用这么夸张么?”黎昕摸出玉溪,抻出两根递了过去。
“当值。”,白手套摆了摆手。他眼睛里血丝密布,显然是最近没怎么休息好。“昨天也来了个开SUV的……嗯,没你这车好,但是也不差……开到门口没减速,打算直接撞过去……”他顿了顿,“据说女朋友感染了被送到这里了……”
“你们这么森严的保卫,他开进去也没意义吧。”我接了句下茬。
“那可未必,后来我们的人从那哥们车上搜出半打C4……”白手套似乎是想起了昨天的经历,脸色微白,“那哥们是个疯子……也是条汉子,他打算冲进去带她女朋友出来,带不出来就拉一群人陪葬……我们有个弟兄手快,把那疯哥们的手铐在了方向盘上,否则今天当值的不一定还是我们。”
白手套仿佛心有余悸,嘴角的微笑十分勉强。
“车子贴着路边慢慢开,一路打着左转向灯别熄灭,进去沿主路第二个口左转。千万别往右边开,右边的隔离区开进去是有进没有出的。”另一个警卫过来打了个哈哈,白口罩遮住了他的表情,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缕轻松和无奈。
现在是特殊时期,来医院是件很犯忌讳的事,来医院的人一般也都被认为是犯忌讳的人,一旦发现来人可能是感染者,他们的工作就不得不进入一种高危状态。
更可怕的是,他们需要提防的往往不是那些疑似感染者,而是那些感染者或疑似感染者的家人……那些为了自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变的几近疯狂的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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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近这次脑CT的扫描结果。”面前的女医生将手里的检查结果递给我,“你看得懂,自己看吧。”
“有这么严重么……”我略过扫描结果和诊断情况那大段晦涩的文字,直接看向最下面的医嘱和日期。日期写着一年,医嘱旁影印的依然是我当初假装潇洒模仿医生的手写体。
我咧着嘴角苦笑了下,“这个时间看起来有点像罐头上的保质期。”
“你觉得像么,”女医生拧眉,显然对我的态度很上火,“不过你觉得你的脑袋是用来食用的罐头么?”
“一年时间……这就是老天给我的期限,”我自嘲了下,“还真有点宿命论的味道。”
“但你还只有半年时间考虑……不过我还是建议你立即手术。你这次流鼻血已经很说明问题。半年虽是手术理论成功的最后期限,但你这半年身体肯定会越来越差,手术的成功率也会随着你的拖延快速降低。”女医生气极反笑,摘掉那副黑框大眼镜揉了揉眼角,美目丹凤,在失去了镜框的遮挡后,瞬间变得鲜亮起来,“如果不尽快手术,我不保证你下次流血,还是从鼻子里……”
其实她说的我都明白,这次还好是黎昕看到我流鼻血,但如果下次我和其他人聊着聊着忽然来个七窍流血,那军方肯定会介入我的病情,到时还能留在临时指挥部就是天方夜谭了。
“这字签的还是满像你们医生的嘛,连我自己签完之后都发现看不懂了。”我尝试转移着话题,我还有很多紧迫的事要做,真的没什么时间考虑我到底什么时候该去见上帝,反正人总是要见上帝的。
“你模仿的太夸张了,”女医生脱掉白大褂,露出姣好的身姿,套上一件优雅的黑色圆领风衣,解放了被束起一天的秀发,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医生写病况虽然龙飞凤舞,但署名的时候还是会写的工整一些的。”
我手里还举着那份报告,医生签名栏里,一年前被我伪造得嚣张跋扈的“苏彤”二字,如今安静地躺着,由于多次影印,已经变得有些浅了。
“怎么,美女你要出门么?”我调笑了一句。
“调皮。”苏彤也不生气,“医生也要吃饭的。”
“抱歉我没法陪你的。”我指了指门外。从我看到苏彤的眼色把黎昕支出诊室,到现在已经将近一个小时了,此刻他歪倚在走廊上被漆白的条形椅上,鼾声微作。
“没指望你陪我,”苏彤叹了口气,“从我妹妹出事以后,你就刻意躲着我们家的人……其实我父母还是很想你的。”
“我还没准备好。”我低头。
“你没准备好什么?!”苏彤轻声质问我,“我父母对于妹妹的事,从没有怪过你……有时间去看看他们吧。妹妹在的时候他们当你是女婿,即使如今……他们也希望能当你是儿子的。”
“我只是没准备好……没准备好接受她不在了。”我抬起头来盯着苏彤的眼睛,“如果这半年我还不能找到她,你再考虑让我接受这件事吧。”
人的情绪可能会被掩盖,会被隐藏,但有一些事,关乎到你内心某个柔软的地方,那个地方被一扇门封住,而这些事就是能触动这扇门的钥匙,所以即使全世界都崩塌也不屑去挣扎的人,一旦这些事出现,心里的门被短暂敞开,那即便你明知是不可违逆的结果,也会不惜生死拼了命去争一争。
“如果我妹妹找到了,你却因为手术不及时死了呢?”苏彤的眼睛里泛起晶晶,看着眼前这不争气的傻小子,怒声问道。
“相信我,我运气一向很好的。”
“那如果没找到呢?”苏彤转过身去,香肩微颤。
“那我就没如果了……”我看到苏彤背过我抹掉眼泪,知道的确还是不能和她的家人见面,她的父母已经接受了女儿罹难,但他们女儿的男朋友,却还傻傻的执拗着,这种桥段,实在是有些悲情。我从不向人标榜自己有多爱她,也更不想,让人看见我的眼泪。
还不能软弱,在找到你之前!
“傻小子。”苏彤伸手在我头发上胡乱划拉了一把,转身快步走出去。
“你才比我大几岁,别总弄得自己很老成似的。”我又变回贫嘴的我,对着她的背影扯了一句,她没说话,回答我的只有她高跟鞋踩在医院空旷走道里时,不断回响的脚步声。
“走了?”黎昕已经被吵醒,紧了紧外套走到我身边。
“走吧。”我不知道他问的是谁,是苏彤还是说我们自己,同样我也不知道我回答的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