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事恩仇

          (一)覆灭的印迹

    黑牤牛出生在沟脑柳家,从小就死了母亲,它的命是柳家人用饭汤灌出来的。

    黑牤牛有一个哥哥,比它大三岁,非常粗壮,犁地能“单使”的那种。

    柳家在大人家营的西边,隔一山垭,大约二里地,在另一条沟沟脑上的一个山湾里,独家独户,所以“柳家沟脑”就成了这里的地名。

    柳家沟脑背靠大山,四脊交汇,门上门下都是队里的梯田。每年从山上冲刷下来的活土细沙形成的“大沙滩”总是能长出队里最好的庄稼。

    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滋润着翠绿的竹园,养育出高大的梧桐、柿树。柿树梧桐枝头挂满叶苞,准备迎接又一年春天的新绿。黑皮的老桃树抽出嫩条,几串鲜艳的桃花在阳光下,在春风里,焕发着勃勃生机。

    浑实的石滚、石磨、牛槽,隐藏在稻场齐腰深的还没来得及换茬泛绿的枯草里。上五厢二的七间大瓦房,已成断墙残壁。上房一把锈锁,大门仍然紧闭。厢房里的大灶台上,半截烟囱斜斜地寄靠在被烟气熏得漆黑的山墙上。满墙粗细不等的木桩、铁钉依稀可见。灶台后面,一个快要被墙土淹没的陶瓷筷篓,几双筷子东倒西歪地栽在那里。一块厚重的案板斜插在瓦砾之中。一口破了口的大缸像躲难一样蜷缩在墙角里。上房北头,曾经是牛圈的废墟中,一座孤坟,孤坟上的祭纸颜色还没完全褪去,在风中摇摆着,相互磨擦着,诉说着无限的怨屈。

    这里的荒草遗物,一树一木,无不证实着这里曾经发生过故事。长达半个多世纪兴衰成败的人生演义在这里兴起,在这里平息。

    这一切都随风而去,跟随我的家史,跟随黑牤牛的命运一起,一同住进我的梦里,成了永久的历史,深深的记忆。

          (二) 乱世辉煌

    柳家依靠勤劳的双手,省吃俭用,开荒造地。鸡鸭成群,牛肥马壮,富甲一方。

    “三不管”地带,土匪疯抢,判民结党,解放前夕,尤其猖獗。这里曾遭四次践踏,平民祸殃。

    第一次遭抢是从北面上来。一帮二十余人,手举火把,浩浩荡荡。牵走了牛,牵走了羊,挑走了肉,挑走了米面油粮。

    “被抢了,被土匪抢了……”嘶哑的叫喊声打破了山村的宁静,划破了长空苍穹。

    急促的锣声,难听的叫骂声,灯光,火光,让寂静的山村瞬时沸腾,在老爷贤主的召集下迅速汇聚起来。翻过山垭,越过沟峡,寨上早已准备的擂石倾泄而下。山凹里鬼哭神嚎,弃粮而逃。

    “牛回来了,羊回来了,米面回来了,粮回来了,肉回来了。”欢呼声彻响着山谷。

    欢呼过后,没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没有热情的烟酒茶招待,也许是主人早已吓傻,也许是年货太过贵重仍在吝惜。

    乡亲们在一片抱怨声中各回各家。

    山村又睡了一个“回笼觉”,恢复了平静。

    四十多天的阴雨,罩子像定居在山上一样,久久不愿退去。“这么长的阴雨天气,咱们的‘炮’不知还能不能放响?”这是我老爷“试炮”的提议。大老爷,三老爷,和其他几位长者汇聚在一起。“火药都装了一个多月了,不知回潮失效没有,试试,试试……”大家纷纷响应。那就试试看吧“这么长的连阴雨,大家的心都快‘霉’了,就凭这个,也该‘轰’它一下了,况且下雨天,山上没人也安全。”

    一声令下, 一声炮响,一个斗大的火球向山垭飞去。孰知,一帮土匪正在向山垭聚集。准备趁小雨大雾,给柳家来个措手不及。未曾想,小小山村竟真有山炮还如此威力。山贼惊慌失措,迅速逃离,放弃了对柳家再次劫洗。

    天时地利 ,又一场劫难在无意中化去。

    山村独庄常遭土匪光顾,山贼袭扰,并不稀奇。火把开路,木杠破门。每逢年关,雨雾天气,提神防御就成了主题。床铺设在门内,稍有响动,木棍铡刀便在手里。

  夜半人静,山贼再次光临这里。一次次房门被撞开,就地取材,燃烧的扫帚入进门内。无数次都被身强力壮,沉着冷静,胆势过人的柳氏夫妇抵挡。木杠被砸落,用扫帚燃起的火把一次次被铡刀劈断熄灭,匪贼稍有不慎,下场就是人头落地。聪明的山贼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况且做贼心虚。久攻不下,山贼不得不放弃,空手而归,怏怏离去。

    这又一是一次窃抢,又是一次玩命还击。夫妻同心,挣脱魔掌,自己的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已手里。

    时逢乱世,弱肉强食。天时地利人和,总不可能总是落在平民家里。再次夜袭,土匪从东面而来,人强马壮,既是乡民团结也难以抵挡,更何况柳家为人处事让人心凉。土匪经过村庄,轻轻拍打着我老爷的木窗“你们睡,我们去梁那厢。”跟老爷打了招呼,土匪浩浩荡荡进入柳家,几十年的劳动果实,一扫而光。

    大人小孩,哭爹喊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一希望,还有山,还有地。一穷二白,依靠双手,依靠劳动,还能东山再起,再创辉煌。

    第二年依靠借粮度过了饥荒。

一九四八年三月,荆紫关胜利解放,山村乡民才算苦日子熬到头,见到了真正的曙光。结束了提心吊胆,对开创幸福生活重新燃起了新的信心与希望。

          (三) 金筷子

    多少年过去,我问奶奶“柳家为什么多次被抢?咱家又为什么安然无恙?"奶奶拿出一双筷子:“柳家人吃饭关门,水里撒糠。”“这才是咱家真正的传家宝,顶门杠。"我一脸疑惑。

    老爷把要饭的老爷爷请坐在上席的大椅子上,奶奶把她舍不得让家人吃的待客用的宝贝腌蒜薹,腌韭菜端在桌子上。配着金黄的糊汤,悠闲地交谈着,咀嚼起来。

    “七月里,八月里,解放军叔叔在哪里?”“娃娃,娃娃你别哭,八路军来了你享福。”这是我学的第一首儿歌,是陕西·汪家店背着背篓要饭的身板瘦小的老爷爷逗我唱的。

    我记得那年冬天,雪下的特别大,晚上老爷爷就跟我老爷(梅贤主)睡在一起,他们谈天说地,彼此就像知己。不知过了一天还是两天,反正时间不长,早上起来天晴了,太阳照在雪上有些刺眼,老爷爷吃了早饭要走,(那时候的人就这样,他们知道生活紧张,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过多麻烦别人。)他的唯一家当就是一个小背篓和一件露着棉絮的棉衣,这件棉衣是他冬天无处投宿时抵御风寒唯一依靠。这是他亲密的战友,这是他的宝贝,也是他最贴心的亲戚,也许在世界上这就是他最宝贵的东西。

  他把它整整地叠好卷起装进背篓,深一脚,浅一脚离开了我家。在全家人的祝福中,在全家人的视线中慢慢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茫茫的雪地之中。

  第二天仍然是晴天,但雪一点也不怕太阳晒,没有一点融化的迹象,还是那么亮。

  大约十来点吧,听村里人说有一要饭的老头在山梁上哭,原来,雪大他并未走远,当晚在离我家二里多地的王姓人家投宿,就拿着他的破袄子在锅门前睡了一夜,但当他早上起来时发现装在棉衣中棉絮里的几块钱不见了踪影,这可是他的命呀,睡觉前他还在摸,还在整,为啥早上就没了踪影。老爷爷问了王姓人家,王家人都说不知道,老人家只有默默离开,到荒凉的山梁上嚎啕大哭,怨自己命苦,怨老天不公。

    我们全家也知道了这件事,家人们也为他报不平,但这件事谁弄得清,谁说得明。我家也是家大口阔,无能为力,他也心知肚明。

    那一代人就是这样,独立是他们的个性,依赖他人,除非是要了他的命,甚至为此还送上一条命。

    冰天雪地,谁也不知道他哭过之后去了哪里。

    玩猴的,说书的……到村里,老爷总是让家人挤出空来,尽量安排。有一次,一帮玩把戏儿的怀孕妇女,身着黄底碎花袄子,短头发,脸面儿白皙,在我家住了三天,刚离开走到山垭边上,奶奶大声叫喊“等一等,等一等。”原来是一个喝茶用的旧白搪瓷缸放在桌子上忘记装带,妇女喊:“不要了,送给你们。”“不行,你们出门在外不容易,我叫人送上去。”“栓娃,你跑得快,快的哩,送去。”妇女也从山垭上走下来一截,接过缸子,我见她满眼泪水,她转身下了山梁。等待她的是一段山路,高低不平,弯延奇曲……

    贫穷与感动只有自己明白,她深深地藏在心里,一辈子刻在灵魂深处,既是财富,亦是故事。在梦里它已是文章,现实中它只是一种志气,一种向望,也不知道还要酝酿多久才能成为推动社会进步的一种力量,但愿年老体弱、时间充裕时,还有这份激情。

    “徐大娘,您中午多添一瓢水,干粮放在案板上,我胃不好,过来喝口稀的,干粮让娃儿们吃。”

    清晨,从门前经过进山砍柴的口外汉子招呼着。“好嘞。"老太热情地应着。

    中午刚过,吃饭的,喝水的,歇歇儿的都到此落个脚。问侯声,嘱咐声,屋里屋外,喜气洋洋。柴捆松了,在这里紧一紧,草鞋破了,在这里补一补,就像在家里一样,无拘无束,和谐而又自然。

    五九年,河南缺粮,湖北山村也开始吃食堂。村民不让冒烟,粮食锅碗收光,来本村的外地亲戚、孩子都得撵出村子,节省口粮。奶奶总是把他们藏在楼上,从队上领回来口粮都分一口给他们度度饥荒。

    善良的智慧和胆量都是被逼出来了的。有一次,队里又来搜粮,奶奶用一个新的大夜壶装满豌豆,放在厕所小灰仓里,躲过搜查。夜半人静,在火炉里用瓦罐煮一点,填充亲戚孩子咕噜的饥肠。

    放牛娃回来了。这是老太娘家远房亲戚的娃子,家里吃不饱,度不住性命,进山帮着放牛混口饭吃。每逢年前回家,他都有一身我奶奶亲手缝制的新衣裳穿在身上。这是特权,这是家规,这是全家都没权享受的特殊待遇。

    六几年,老太老了,眼睛瞎了,奶奶接替了她的岗位。老太仍坐在屋檐下聆听着,招呼着过往。

    时过景迁, 四个姑姑先后出嫁,父亲弟兄四个早已成家理事。我们这一辈也先后结婚,孩子也开始求学,健康成长。

    奶奶年老体衰,于二0一七年冬天,九十岁高龄,德高望重的她离开了她心爱的子孙后辈。

    这一天,上天降下大雪,二三十年没进村、没见面的陌生面孔,来到穷乡僻壤,站在寒风冰雪中,向她默哀,向她致敬。

    成排的后生,似日出东方新一轮朝阳,光芒四射,豪情万丈。

          (四) 英雄离世

    七七年我三岁。八九月间的山区已经有几分丝凉。按时间推算应该大亮,但连日的秋雾仿佛给黎明蒙上了一层簿霜。

    妈妈起床,我像一条尾号一样跟随到堂屋中央,妈妈刚把门打开,转身准备舀水洗手做饭,我看到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突然跪到门槛外的石板上:“嫂子,您帮帮我们吧,我爷去逝了,去给他缝件衣裳吧。"这是柳老爷子的二孙子。“你先回,我收拾下就去。"妈妈说。

    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翻过山垭,在妈妈的带领下来到了柳家。柳家人很热情,给我拿了柳老爷子生前最爱吃的米花。

    太阳拨开晨雾,慢慢从高山上走下来。有了暖意,我也开始活泼起来,再也不在母亲身边蹭来蹭去。也许是怕我调皮影响母亲做针线活,柳老爷子的两个六七岁的小孙子邀请我看了他们的牛,他们的羊。

    他们的牛真壮,昂着头,吃着槽里的青草。他们的羊,宽宽的羊角从羊眼两边盘下来,那是我至今见到的最大最盟的一只羊。兄弟俩时而扳角,时而顶钻,时而又骑上羊背羡耀自豪。我只能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不敢接近。纯净的欢笑,让我知道他们都是好人。在以后的相处中也证明了我的观点,的确是这样。我们一同放牛,一同上学,他们给我了不少关心与帮助。

    柳老爷子的下世,宣告了一个你抢我夺时代的正式终结。拼死拼活的英雄形象,从此灰飞烟灭。

    在解放后几年和平日子里,依靠超乎想象的勤劳与智慧,家底日益殷实的柳家,哑巴儿子娶了平地里的大家闺秀,五男一女的相继出世,再次给百年老宅带来了生机与活力。

        (五)黑牤牛的命运

    三岁的黑牤牛还没学过犁地。到了该调的年龄,总是油不得娇生惯养下去。命里注定它得为社会主义建设出力。当然,这并不是柳家主人的本意。

    几次柳家主人调教,都因牤牛倔强而放弃。农活总是有季节性限制,农忙总是给人们增添几分焦虑。曾有几位老把式参与调试,也因牤牛调皮而放弃。"难道一头身强力壮的大牤牛就眼看着它这样荒废?太可惜。"还有一位辣手还没试呢,有人出了新的主义。

    “聋子爷”二十多岁,本是一位聪明伶俐的英俊少年,七八岁因脑膜炎服牛黄过量导致聋哑。母亲因被疯狼咬伤,狂犬病发作,见人乱啃乱抓,绳捆索绑。牢狱一般,残不忍睹的生活伴随她走完生命最后一段时光。

    黑牤牛套上绳索以后还是不走,"打,打,打"就是不走,再打,它脆在犁沟里。辣子灌,锥子锥屁股还是不起来。聋子爷就是不放弃,一堆带剌的棒子,打完一根又一根,黑牤牛背上的皮烂了,毛翻起来了,血珠子从肚子上咕噜咕噜往下滚,黑色的毛湿了,红了。在场的人都流下了眼泪,"原来‘牛倔’就是这般来历。"

    临近中午,黑牤牛起来了,它一步一步,规规距距向前走去。没有了浮躁,没有了调皮,甚至没有了害怕的任何勇气。

    秋季的田野,苍蝇、蜢钻顺着腥味寻来,爬满了牛背,贪婪地吸着牛血。尽管柳家人帮着驱赶,又盖上一层旧布,日后又精心照料,最终,黑牤牛背上仍然留下了大片的灰白色的鞭花印迹。

    八一年,我家搬离了老屋,到了新屋场,三间还没开正门的三间瓦房。新屋离老屋一里多地,在同一条沟的上部“计家唐”。“计家唐”原来是计家居住在这里,很兴盛,后来搬来了唐家,"鸡家烫"就形成了。犯了地名,计家几年之内,二十多条汉子拉稀死亡,剩下几个孤儿寡母,不知去向。黑牤牛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了柳家,被分配给了我家和三叔两家。它是一把好手,犁地用"峰包岭"挡住索头,不用绑秧绳,它低头就用力往前走,任劳任怨的让人有一种心疼。

    三叔孩子小,我就担当了放黑牤牛的光荣使命。

    黑牤牛在犁地时老实,在上坡下坡也老实。没人照看也不到农家田地里。可一旦有同类叫唤,它爱顶钻的野性就暴露无遗。嗷嗷叫,拦都拦不住。但只要有一根细绳牵引,它就会十分温顺,好象它知道一旦挣脱,小主人就会摔倒受伤生气,它就要挨训一样。

    黑牤牛爱斗,放牛娃人尽皆知。有一天上午,在柿树沟放牛,我们放的牛在山下两三百米处,二队的牛在高处平缓的山坡上,金华比我大四五岁,腿有点瘸。他一拐一拐下来把黑牤牛赶上山,二队放牛娃早已准备好,一头头精兵强将早已严阵以待,金华把黑牤牛赶进阵中,一个个魔鬼怒目圆睁,眼看就是一场恶仗。我慌忙追来,黑牤牛左右张望,一脸的慌张,它向我瞟了一眼,仿佛在释放求救信号,也好似在盼望奇迹从天而降。我顿时变得冷静而又坚强,捡起一块约长一尺,宽二寸,厚一指的石刀,不知从那里来的勇气,追着金华的牛,照着后腿猛追猛砍。冲散了牛群,惊呆了二队放牛娃。黑牤牛也配合得当,趁机逃出牛阵,嗷嗷叫了两声,好象在向我打信号“它已突出重围,让我赶快撤离。”

    中午,我把叉锄挂到它脖子上,挎着药篮回家。钥匙就放在门脑上,我够不着,我从破椅子上爬上它脊背,它一动不动。门开了,穿过两间房,到下头厨房的后半间。后半间与厨房之间没有隔墙。黑牤牛看着我们一家生火做饭,我们一家四囗也看着黑牤牛吃喝拉撒。

    我上学了,黑牤牛也由我家和三叔两家轮放。也不知从那里来的谣传“猪过海,牛过江。"队上人都想试试看。山区里连吃水都够呛,更不要说海了,江了。

    满山的黑石头,谁曾想还有挖不见底的土岗,这就是“水井垭子。"说是水井,其实是至今一百多年前柳老爷子盖房取土烧瓦的大土坑。一逢连阴,这里会聚一大池水,整队上的牛,几个月也喝不完,插红薯也在此取水。

    夏天,野花在这里开放,蜻蜓在这里点水,青蛙鼓着腮帮呱呱乱叫,蹦嘣跳跳。“船老板儿”在水面上后腿一蹬两尺多远,两边四条腿就像赛龙舟上的船桨漂浮在水面上。水井垭子的上面、下面、东面、南面各种服色的男女老少,弯腰劳作,或挖地,或除草,或转秧。一群孩子把一块块石头投进水里,波涛浪花,仿佛这就是海洋。相互争论着这海洋究竟有多深,深处的水究竟有多凉,是不是里面还住着长着胡须的老龙王。

    放工了,大人来了,放牛娃来了,一个个饥渴的,昂首挺胸的牛来了,议论也来了,而且开始激烈起来。

    牛伸长脖子,欠着头,挤挤抗抗,总想尽量喝到远处的清水,因为近处都被同伴蹄子弄浑,弄脏。

    “掀下去,掀下去,试一试水深,没事,它会游泳。”黑牤牛身强力壮,成了议论者的最佳对象。

    “猪过江,牛过海。"  "牛过江,猪过海。"竞争,激烈的竞争。为了验证水深,也为了验证旱牛是否会游泳,更为了平息一场无聊的战争,几位年轻的青年趁黑牤牛憨然饮水之机,用力一掀,巨大的水花,一波又一波的波浪用力拍打着、冲击着水塘四周的泥土,一个个黄色的圆圈慢慢向水中心位置合拢漫延,黑牤牛没了踪影。瞬间的寂静,人们在盼望黑牤牛帮他们弄清水文后上岸。牛嘴出现了,接着出现了牛头,牛眼。"它好像在沐浴。"但很显然它正喘着粗气。几分钟过去,十几分钟过去了,没有动静,没有上岸。它的同伴都走了,可能是都急着回家午休。只有它静静地浸泡在冰冷的池塘里动弹不得。岸上的人们还嘻笑着认为它在游玩,对水产生了依恋,正享受着美丽的夏天。

    有人回家了,把此事告诉了我父亲,父亲和三叔顾不上吃饭,带着绳索和其他几位怕了的恶作剧操纵者来到塘边。它还在原来的位置一丝也没有移动。池水马上就要淹没它的眼晴,它努力地昂着头,维持着最后的生命与尊严。它的眼红了,不知流了多少泪。父亲把绳子弄成一个死环,用木棒推套到它脖子上,岸上的人合力往上拉,它被拉了上来。它站立良久,像在思索,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许是吓呆了,哆哆嗦嗦,但它始终没有倒下。它没有吃草,没有上坡,一瘸一拐走上归途。没有怨,也没有恨,但一路都在泪流。它实在想不通人们为什么会拿它的生命开玩笑。

    原来,当人们把它掀下水塘时,它四蹄陷入了淤泥。它想通过自已的力量上来,但一蹄抬起,就意味着其他三蹄要陷入更深的淤泥。在受到猛烈的冲击的一刹那,它的左前腿骨在陷入淤泥时错位。

    我放学见到它,它瘦了,仿佛是病了,没精打采。星期天我放它,它不怎么吃草,喝水量也明显减少。有人说它老了,牙不行了,也有说它眼睛出了问题,得了红眼病。我见它牙是有些豁口,但我认为它并没有老,我知道这以前它是什么样子。在我的一再恳求下,父亲找来了兽医,兽医把它右前腿从膝盖处折起来,捆绑牢固,让它用三条腿跑起来。绳子的牵拉,棍子的摧促,它越跑越快,越跑越好。三圈下来,它的左腿好了。它就像战场上一位意志顽强的将军,身受重伤仍叱咤风云,奋勇前进。

    它好了。几声嗷叫,它越过草堆,它冲上了青山。

    它仍然默默无闻,忙碌着奔走在地头田间。

    八三年,一位梅家湾的人来到我放牛的山上,赶来了老牛躬背,牛娃儿瘦小的“母子对”黄牛。他牵走了我的朋友,我的同伴。

    父亲总是说他们那里比我们这里好,是平川,有稻草,有米糠,有糊汤,有清甜的溪水咋喝都喝不光。这我相信,相信哪里都比我家强,我家由于欠债建房,一贫如洗,吃饭都紧张,说实话,当时我也不想看到黑牤牛在我们这里受罪,也希望它到条件好一点的地方去,但我总是不放心,总想去看一看。但一个小屁孩又怎能知道离家不足十里的梅家湾又在何方,是在西边,还是在东方?

    我与黑牤牛有缘,机会总会在不经意间降临在眼前。

  我和父亲从会沟走亲戚回来,路过梅家湾边上的"麻杆桥"梁。说是桥,它是用两块从坟地里刨出的两块棺材板架在一米多宽的水渠上。说它是麻杆,它一尺多宽,不说牛羊,就是人站在上面都左右摇晃。说它是麻杆,也可能是它过于纤细,没有满足人们对桥梁宽敞的美好愿望吧。那时候方圆没有桥,也不晓得桥长什么模样。对于这个名字的由来,无从考证,这只是我幼稚的猜测与想像。

    刚跨桥过梁,那个可恶的牵我牛的人正牵着牛,牛正在用嘴拱吃那贴在地上的老白草。它瘦得不像样子,屁股尖了,肚子上的坑深了,骨头老高,往日它威风的“峰包岭”瘪了,牛角根部的角质褪去了几层,明显细了 不少,牛角秃了也短了,没有了往日的光泽。要不是这个人牵着,我都不敢相信它会是我的牛。通过那个人与父亲的交谈,我知道它就是它,它的眼睛没有瞎。但牵牛人的嘻笑,眯起的双眼,肮脏的嘴脸无比狰狞,他欺骗我说会对牛好,但他不守信用,用牛给他犁秧地干重活,我可听说秧地泥里水里不好犁,一旦水干整地,比旱地要硬上好几倍。不光这些,他除了自家使用,还用牛给他人犁地挣了不少钱,他说牛是好样的。我在心里骂他“你就是个王八蛋。”

    牛在吃草,我不想耽误它吃草,我本想多陪它一会儿,但它饥饿,为了一把干草,一囗干粮,甚至没有空抬起头看一看它的同伴,它的挚友。

    再见了我的黑牤牛。在父亲的拉拽下,我满面泪流。

    归途屡回首。

          (六) 离奇兴衰

    柳老爷子的大孙子快三十了,他唯一的妹妹也二十出了头。东说不成,西说不就。我母亲是个热心肠,看在眼中,急在心里。柳家弟兄五个,个个能说会道,在我眼里他们都很出息,勤奋、善良、诚信、正直。我母亲人缘好,给村里说了不少媒。她娘家就在笔架山的南面。有一家就有两哥一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也在着急忙慌。在母亲的撮合下,两家你情我愿,我家就成了两家亲事联络的地方。

    亲事很快确定下来。三月十二柳家先结婚,过几天柳女再嫁过去。当时换亲是常有的,完全说得过去的事。

    三月十二,春暖花开,风和日丽。一箱一桌搭着红布,红布上是五艳六色的被子,枕头,盆子,水瓶。嫁妆从笔架山上一晃一晃抬下来。打着红洋伞的新娘扎着小辫,脸不知是羞的,还是伞照的,还是擦了什么东西,很吸引人,很漂亮。

    一群小孩儿前呼后拥,笑得前俯后仰。乐器声声,鞭炮翠响。全队人都拥到柳家,举杯同饮,欢笑歌唱,热闹非凡。

    谁料想,柳家姑娘嫁过去了,不好好跟人家过。别扭了十几天回来不去了,笔架山那边也接回了妹子。

    僵持了几个月,好好的两段婚事最终还是黄了,各自抬回了嫁妆,没有人帮忙。

    柳家弟兄几个退嫁妆回来从我家门前经过,稍作歇息,一个个黑红色的粮食牛牛儿从抽屉缝里爬出来,眼前景象,透着满满的凄凉。

    后来柳家妹子二十七八岁嫁了出去。兄弟五人除老三以外,老大快四十才招出去,老二三十出头做了上门女婿。老四,老五也同样生活在了外地。遗憾的是,由于他们都年龄过大,错过了结婚生子的最佳时期,都与孩子大了的寡妇结为夫妻,兄弟五人,散落各地。老母亲陪着老三直到病危,被老二接去,病逝后葬在老二河南的自留地里。

    老三一直生活在老宅,直至肝癌晚期,死后葬在老宅偏房原来的牛圈内。跟随他的老狗也十分硬气,不吃不喝,不离不弃。最后, 谁也不知它去了哪里。

    阳春三月,万木吐绿。青竹还是那样翠绿,梧桐、柿树还在那里矗立,老桃树抽出了枝条,几朵桃花仍然充满着生机。石磨、石滚、牛槽还静躺在那里。老屋年久失修,本已摇摇欲坠,随着最后一位主人离去,短短几年已成断墙残壁,一堆瓦砾。主人用灵魂守候,祭纸飘摇,凄凄惨惨戚戚。

    一切与机遇失之交臂,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七)  感言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同是天时地利,同是坚守。成败兴衰,命运各异。新旧社会,两代人同蒙冤屈,家族倒闭,原因何在?归根结底,在某些人的心目中,人世间再也平常不过的人之常情都是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是在“人和”上出现了严重问题。对此,我们不得不又回到我们探讨的主题――家族教育。

    牛的命运何尝不是和人的命运一样,与国家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一根筋”就要吃大亏、受冤屈。顺应潮流才能保住身家性命,换来几分顺意。为社会做出了贡献,人们才会感恩,一生铭记――难道这都是陈年旧事,鸡毛蒜皮,不值一提?

    “左右看三家,上下看三代”的教育命题,是否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是否对现实生活具有指导意义。上天赋予人类多情的大脑,不应只是豪车、楼宇、金线、地位。人世间蕴藏更加宝贵的东西,才值得我们去探索,去珍惜。

              (八) 后语

(1) 轰轰烈烈一世纪,后生难辨是与非。

      但愿老宅蕴地气,天佑柳后添新绿。

      本意不想写此文,身边现实令我急。

      时间不住飞流过,赠于君友寻印迹。


(2) 自古勤劳能攒粮,愿花重金筑高墙。

      不懂人间舍与得,家财万贯也白忙。

      诚实守信讲善良,金银财宝无需藏。

      筷子就是顶门杠,乐善好施奔小康。

                                (完)

   

                            梅义栓

              庚子三月·抗疫期间·写于郧阳人才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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