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考完试,没有去班里,径直地走出校门,因为我知道,爸爸又会骑着那辆掉了漆,车把颤巍巍乱晃的电瓶车来接我。
是的,我怕丢人。
和别的车不一样,这辆车太扎眼,挤在豪车里,显得那么自卑又可耻的廉价。
看见我出来,他带着一抹憨实的笑,朝我招了招手。
我压了压帽子,生怕被熟人认出来,瞥了瞥他的角落,托着偌大的书包,向后望望。
我很怕,怕同学知道我的父亲是满身泥泞,晒的黝黑且有一脸络腮胡子,令人鄙夷的农民。
“这是我女儿,成绩可好了…”他尽情的向别人吹嘘着我的成绩,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快感。
而我却眼睛不停的翻看着逐渐人潮涌出的校门,同学们快要出来了,我必须要赶紧离开了。
“爸,走吧!”我不屑地将书包扔在摇摇欲坠的车筐里,向着反方向推着丑陋的电瓶车,将车送到他的手里,坐上去,离去。
我怕回家路上遇到同学鄙弃的目光,特意选了反方向行驶。
他也傻了吧唧的就任由我使唤。
路上的风有些大,引吭高歌的风在耳边呼啸,崎岖的路颠地我摇摆不定,可僵硬的手却始终不会去抱紧他坚实的背脊。
是的,我恨他。
他吸烟,酗酒,嗜赌。
唯一的避风港——家,现在就如雨中的浮萍那般飘忽不定。而这一切都要拜他所赐!妈妈藏在角角落落的钱都被他搜腾去,为的就是赌场上,一掷千金的的潇洒;为的就是酒场上,酩酊大醉的痛感。
喝醉酒的他,无数个日夜翻墙而入,带着满身的戾气,在院子里吆喝着瞎转到半夜。
当然,这只是他心情好的时候,若是他脾气一上来,冲着妈妈大叫大嚷,那才是噩梦的起源。
无数个夜晚,我和妹妹趴在床上装睡,竖起耳朵偷听隔壁的动静。我怕,怕他的一顿拳打脚踢换成明天妈妈的鼻青脸肿,我怕深夜妈妈的哀怨哭泣声。
而小小的我只能憋着无奈的泪珠,攥着紧紧的拳头,咬着牙,全身颤抖,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打倒他!
是的,我要打倒他!让他再也没有办法站起来,再也没有办法挥霍如土!
可命运像是在开玩笑。
某次,在外上学的我回家,看着凋谢的零零散散的花草,妈妈精心照料的花儿耷拉着脑袋,垂下傲人的身姿,破败的凋草。
我望着满地散落的暗黄枯草,一个人扯着嗓子喊了半天,声音传荡在每寸空中再次反射回来。
爸爸被法院带走了。
这是邻家小孩居高临下用蔑视的眼神瞅着我说的。那辆破的发慌的电瓶车被遗弃在了远处的荒山上,不会骑车的我必须要去推回它,在别人灼热的眼光下带回它。
那辆车歪歪扭扭地斜卧在山坡上,满是玻璃碎片混杂的瓦砾铺满了脚底,可想而知,他被法院带走的那一刻的仓皇。
凛冽的风吹在脸上如刀割般的痛,我左手扶着车筐,右手推着车把,起风了,我的头发都被吹散了,我像个讨命鬼那样狼狈,那样恐怖。
我就一步一步搡在噼里啪啦乱响的车把,顶着巨风走着,当然,闲言碎语在我的耳畔伴风随行。
泪水扑籁籁地落下来,砸在我的手心里,化成一团雾气,可风怎么也刮不走。
其实,我是一个特别虚荣的人,可“伟大”的他做着三六九等里面最末的那一等。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有一个没出息的老爹!
我恨他!我恨他!
这样的想法一次次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随意砰打着我脆弱的左右心室.
诸如此类的场景仅仅是冰山一角罢了,陈年的账本泛了黄,可他留给我的恨,永远泛不了黄,蒙不了灰!
一个急刹车,我紧紧贴在他带有余温的背脊上,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脊背只有空落落的骨头架子悬在变形的腰上。
“走,大女儿,刚考完试,爸爸带你去吃饭。”他嬉笑着冲我说道。
我最讨厌他嬉闹的样子,难道以为这样就可以掩饰你的一切罪孽吗?
下车。
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纷纷扬扬的灰就跟赶集似的,怎么也散不掉。那发着腥臭味的小餐馆里,在满是油垢的墙壁的衬托下,满头大汗吃着烧烤的油腻大叔,趿拉着塑料拖鞋的无业游民,我皱了皱眉。
矮小的板凳上,有无数的人换坐过,我嫌弃的拿出一张纸轻轻地擦了好几个来回,黑色的尘埃密密麻麻有点渗人,我嗅了嗅鼻子。
油烟呛得要命的空气,他殷勤地为我擦着桌子,一会儿端做好的凉皮,一会儿又给我递一次性筷子,这样献媚的他,让我更加蔑视。
吃了一会儿,却不见他的影子,我有些诧异。
我的目光向外延伸,看到他蹲在门口,眉头微微蹙起,像一条条蠕动的蛆虫,嘴里噙着一根水泡过散架的烟,狠狠地吸上一口,吐出圈圈的烟雾。
一个从网吧里熬夜的杀马特少年走来,刚到小店门口,吐出来一团令人作呕的痰,爸爸识趣地向旁边蹭了蹭,笨拙地身体让人有些心疼。
抽过烟,他进来了。
“你吃吧,我吃不下了。”我推了推挡在我面前廉价的凉皮。
他憨憨地笑着,不会骗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咽下一口唾沫:“我不吃,我在家吃过了,吃完,掏钱买的。”
可是这笑,让我的心收缩了一下,紧紧的,有点难受。
杀马特少年一脸不屑地看着“惺惺作态”的我们,嘀咕了一句:“穷逼,凉皮还要分着吃。”说完夹着烟,抖着腿,盯着我们看。
我装模做样地又捞了几条凉皮,搡到他面前,提起书包,准备要走。
“走吧,我吃不下了。”我推开门,他示意我吃完,我没理睬。他见我没反应,便恶狠狠地端起凉皮就大口大口地三下五除二吃地一干二净,吃完,他撩起膀子就抹了一把嘴上的油渍。
不知名的透明液体毫无征兆地落入脸颊,咸咸的,我别过身,尽量不要让他看见我如此脆弱不堪的样子,手心里全是湿漉漉的液体。
他推车,背弯曲的有些可怕,蜷成一座座拱桥,陪我渡过无数的河。
可满载虚荣心的我,嫌弃桥的颠簸与破旧,渐渐地,这座桥再也再也载不动满是铜臭味的我。
我不敢靠近他汗涔涔的衣襟,不知为什么,我怕他的背脊再也驮不动我。
回家,和我一块儿锄地的妈妈说,爷爷住院,手术费昂贵地有些发慌,家里也紧巴巴的精打细算着支出。
妈还说,前些日子村里雇佣锄地,连锄把都不会拿的他也去了,高兴地将两百块钱铺在了她面前。
听到这里,我笑了。
一个娇生惯养的落魄子弟,竟做起了他最陌生的工作,真是可笑,可悲,可叹啊!
你不是从小衣食无忧,被爷爷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吗?你不会干一切的农活,可为什么这次的活计,你不再偷奸耍滑了呢?生活的破败就让你这么不堪?这么狼狈吗?
眼泪在我的眼眶徘徊许久,一点点的堆积,犹豫许久,懦弱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多年积攒的恨也终将释怀。
天被擦拭地蔚蓝,我望着天际,想了很多往事。
零八年,他在外地打工,我们一家人挤在出租屋的危房里,他为了要到自己风里雨里的血汗钱,被包工头在腹部化了一个七寸长的伤疤。我们一家人抱头痛哭,盼着他醒来后,竟将赔的13万抚恤金,拱手让给他的姐姐。
姑姑拿着钱买了房,妈妈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却视而不见。后来,姑姑家拆迁,钱也翻了好几翻,我们却成了他们最大的债务人。
每每提起这件事,妈妈忍不住叹气,说到激动处,还会留下沉甸甸的眼泪。但他却说,毕竟是唯一的亲人,他不这样做,心里也不会踏实。
坐在冰冷冷的台阶上,我看着蹲在地上夹着旱烟狠狠吸着的他,他花白的发丝形成一圈圈的漩涡,有些乱。
猛然想起,此时的他也已经到了不惑之年。
以前的他,可爱臭美了,总是叫着我们姊妹几个给他拔刺眼的白发,可当我踏着轻盈的步伐,拿着镊子再给他剔除白发时,他摆摆手,拒绝了。
他说,人老了,头发白了很正常,不要和岁月过不去。
我呆呆的站着,视线滑倒他的脚踝上。
今年夏天,他一个人扛着被褥去煤厂干活,机器出了故障,他的脚趾头被削掉了一根。他一个人在医院躺着,没有告诉家里人,前前后后一个月,他拿着三万块钱的工伤款回来了,是我们姊妹几个的学费。
我曾多少次想要看他的脚,却都被压制了下去。我知道,他是怕我伤心。
我哭了。
夕阳西下后的天被渲染的血淋淋的,爸爸失眠了,一个人蹲在门口,夹着旱烟,眉头紧锁着,咂着臭熏熏的廉价的烟。
因为贫穷,我恨过你,不愿与你亲近。你的一切殷勤,我视而不见。
现在的你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终于弯下腰去受苦,我看到了你被生活击倒的样子,可是为什么却笑不出来?
我的虚荣心还能迫使你在做着什么?
后来,妈买过很多次的凉皮,可是,为什么沉甸甸的递不到嘴边?我也不知道。
文/北奈图/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