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三姨父曾开车带我们从拉萨去林芝。前面坐着三姨,后座上左边坐着妈妈,中间是我,右边是丁子。但我记不清露露坐在哪里了。是挤在我和丁子中间,还是和三姨一起坐在前面的?
一路上,三姨父讲了很多神神叨叨的故事。我只依稀记得一点片段。比如有一次,他和三姨开车去一个偏远的地方。傍晚时分,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们望见前方有一片小树林子,树上挂着很多白色的绸带,随风轻轻飘着。他们以为是哈达,路过树林时才发现,树上其实什么也没有。
我们后座上的几个人倒吸一口冷气,感到紧张又刺激。夕阳下闪着金光的雪山飞速向后退去,车载CD放着"拉萨酒吧"。
三姨父接着又讲了一个更离奇的故事,多年后依然令我印象深刻。
“有一年冬天啊,我们开车回山东过年。晚上翻山,她们都睡着了。我实在是太困,就找了一段平整的山路,停下车,拉好手刹,熄了火,把车窗留了一点缝,准备先睡一会儿。
“睡着睡着,我梦见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的向我走来,敲我车窗,问我们住不住店。我说‘不了不了,我还要带老婆孩子回家过年呢。’刚一说完就醒了。
“我感觉我这车啊,怎么好像向前滑了一点,就检查一遍手刹,发现又没问题,我就继续睡了。
“刚睡着,我又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走过来,敲我车窗,问我们住不住店。我回答说‘不了不了,我还要带老婆孩子回家过年呢。’说完又醒了。
“我发现啊,车又向前滑了一点,但是刹车还是没问题。我困得不行了啊,就继续睡了。
“睡着后又看见这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走过来敲窗户,问我们住不住店。我又告诉她‘不了不了,我还要带老婆孩子回家过年呢。’话刚说完我就彻底醒了。
“我下车一看,车已经滑到悬崖边上了。但又不是下坡路,手刹还是拉起来的,也熄了火。我不敢再睡了,赶紧就开车走了。”
我兴奋地听着,把身子挺得直直的。大概是丁子问了一句“真的啊?”三姨父回道:“哎呀骗你干啥,你在后面睡得死死的,当然不知道。”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从草原上褪去,空气变得透凉透凉的。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三姨父又张口慢悠悠地讲道:“有一次,我一个人住在宾馆里。晚上起来上厕所的时候,我看到那个镜子里面啊…”
妈妈突然“啊啊啊”地叫了起来,直接打断了三姨父的讲述。我和丁子焦急地催促他继续讲,妈妈在一旁高声反对。三姨父只开着车,笑而不语。妈妈和三姨又聊了一些“不会吓着孩子”的故事。不知过了多久三姨父突然把车停下,说是拉萨河的洪水冲断了路,走不了了。
后来三姨告诉我,那时我们连墨竹工卡都没到,只在附近一个又脏又臭的地方随便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返回拉萨了。但这些我都不记得了。关于那个被困的夜晚,我只记得三姨父把车顶的天窗打开了,我和丁子把头伸出去,望着前面漆黑的夜幕下,亮着灯的大卡车沿着马路停了一长溜,像是赶集一样。路两旁的山脉隐约可见。
等我们把头收回来,露露突然透过天窗发现了一颗奇怪的星星正快速地移动着。我们开始讨论那到底是不是星星。因为它不闪烁,只是一个金白色的光点,但又移动得很快,仿佛是一架飞机,却又没有红点。
妈妈冲着那颗“星星”喊了一声“哈啰”,又缩回脖子来说道:“算了还是小声点吧,别把我们抓上去关一两天,等放回来后佳僖都二十岁了。”
我真的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
小时候在拉萨的很多事我都忘记了,却又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段。
比如有一次我们爬上一座光秃秃的山,云雾就在我的脚边。我抬起脚想去踩那些云。
有一次三姨父把车停在路边的草地上,我和丁子脱得光溜溜跳进溪水里玩。
有一次我和丁子去拉萨河边捡了一块爱心形状的青石。我们躺在床上玩,一会儿假装它是一块香皂,一会儿又假装它是一块面包。后来那块石头突然就不见了,而我们谁都没有下过床。
有一年雨水充足,拉萨河的水流很急,我们两个牵着手站在河水里,不敢再像以前一样往深处走。
有一年三姨养了一只兔子,用我连衣裙上的绸带拴在院子里。那只兔子喜欢偷吃剖开的西瓜囊,咬院子里的小灌木叶,还要啃红色的墙皮。后来它咬断绸带逃跑了。
有一年我们很喜欢去吃一家叫做巴国布衣的川菜,又有一年我们很喜欢去吃一家做火锅鱼的。每次吃完微微都会肚子痛。
有一次三姨带微微去军区医院,她吐在了出租车的后座上。三姨多出了十块钱给司机洗车。
有一次为了威胁我赶紧吃完荷包蛋,丁子把擤鼻涕的纸扔进了我的碗里。
有一年我们很爱去罗布林卡里玩。三姨说我和丁子还厚着脸皮给来视察的某国家领导人跳了舞。我却只记得我们在那里逮蓝蜻蜓,然后把它们的翅膀撕开,比谁撕得更均匀。
每年去草原上野餐,我们都要捡牛粪来做燃料。
有一次三姨父从两个小孩子手里买了一些新鲜的黄蘑菇,那小孩找给他的零钱不够。三姨父笑笑,把车开远了,然后摇下车窗对他们挥手喊到:“再见!我给你们的钱是假的!”
有一次我们朝拉萨河里扔石头,我站在前面,丁子站在我后面一点。扔着扔着,她突然大叫了一声,说她的后脑勺被石头打到了。但她身后根本就没有人。
有一年我们喜欢背着大人偷偷去楼下租鬼片来看。我们在地毯上坐成一排,露露右边紧靠着沙发,左边是丁子,我挨着丁子,微微可怜兮兮地坐在最外面。
有一年大人很喜欢炖牛蹄吃。我闻着那味道就想吐。妈妈非逼我吃,从楼下把我打到了楼上。
有一次丁子在另一个房间里补课,我和微微用床单把双腿裹上,在床上扭来扭去,假装自己是白蛇。
我脑子里还有很多这样的片段。有些甚至不是片段,而是一个画面。比如被我偷偷扔在路边草丛里的那个又干又硬的大馒头,或者家门口那一排臭臭的小菊花。
多年以后,拉萨到林芝修了高速公路,再也不用担心被河水冲断路。我也终于坐飞机直接从成都去林芝玩了一趟。有一些问题却一直困惑着我。比如,那天晚上露露到底是坐在前排还是后座的?那颗快速移动的光点到底是什么?是谁打了丁子的后脑勺?那颗爱心石头去了哪里?还有就是,三姨父究竟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