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蓑衣

每次回乡下老家看望父母,我都会对墙壁上挂着的一件蓑衣打量许久。这件存放经年、颜色有些泛白的蓑衣,常常勾起我无尽的情思。在我的印象里,这件蓑衣是父爱如山的象征。

“四清”运动开始那年的7月,父亲因为刚入党很兴奋,连夜从仙桃解放街购回棕丝和苎麻线,口里哼着荆州花鼓戏,花一个星期的时间编织成了这件蓑衣。蓑衣外形像一件披风,针眼细密又均匀,没有袖管和衣领,穿着时将胸前的几道细绳系牢即可,披在身上可谓风吹不进、雨淋不湿。几十年来,父亲一直视蓑衣为珍宝,总是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执镰刀、铁锹或锄头,风里来,雨里去,日夜为全家老小十口人的生计劳累奔忙。

曾经,父亲两次在雨中解下蓑衣披挂在我身上,为我挡风遮雨……

有一年夏天,我牵着生产队的大牯牛到村前小河边放牧。白天还是晴空万里,临近傍晚时,忽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密集的雨点随风而至。正当我惊慌失措的时候,父亲及时跑过来,解下身上的蓑衣和斗笠给我穿戴好,将我抱到牛背上,然后冒雨扯着缰绳,吆喝着将大牯牛赶往附近的牛棚。一路上,我坐在牛背上,聆听雨点在斗笠上弹奏,雨丝在蓑衣上轻抚,那次雨中牧牛的情景已幻化成一幅剪影,永远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一天雨夜放学回家,我突然肚子疼得在地上直打滚,奶奶给我刮痧也无济于事。眼看天色渐渐暗下来,外面又下起倾盆大雨,母亲在一旁急得直掉泪。这时,父亲一身泥泞从田里回来,见状忙脱下蓑衣裹住我,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村卫生所直奔。两里多的乡路坑坑洼洼的,难走极了,又下着那么大的雨,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赶到卫生所的。只记得他一直紧攥着我的手,不停地说:“忍着点,不要紧,马上就会好的。”幸好我没大病,经医生检查过,吃上几颗宝塔糖,驱出蛔虫,很快就没事了。看着父亲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我当时就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如山的父爱啊!通过这件蓑衣传递过来,珍藏在心……

曾经,一身蓑笠的父亲,在雨中焦急地寻找我,呼喊着我,为我悲、为我喜……

1984年中考,我因8分之差没有考上重点高中,希望父亲找关系出钱送我进一所重点高中,但父亲不同意,说到哪上高中都能出“状元”。我于是赌气逃学,在村里东躲西藏,和父亲玩失踪。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我龟缩在生产队禾场的角落,听任父亲呼喊着我的名字从眼前几次晃过,就是不站出来。后来,父亲发动全家人和叔婶们村前村后进行地毯式搜寻,折腾了大半夜,才把我给“揪”出来。借着手电筒的光亮,我看见雨水滴滴答答地顺着父亲身上的蓑衣直往地上淌,禁不住扑在父亲怀里放声大哭。现在回想起来,我总为自己的固执和无知而愧疚。父亲张罗着一家十口的生计,“买”个重点高中谈何容易?我由衷地感谢父亲,是父亲培养了我逆水行舟、坚忍不拔的性格。1987年8月,当我的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时,天空中飘着小雨,父亲正在秧田里除稗草,听说我“皇榜高挂”了,丢下手中的活计,一路小跑赶回家,脚趾头不慎踢到一块砖头上,当即血流不止,竟全然不顾。父亲到家来不及解下身上的蓑衣,双手捧着录取通知书久久不愿放下,脸上一直荡漾着笑意。那一幕,永远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每每回忆起都会感动不已!

曾经,父亲披蓑戴笠,顶风冒雪,肩挑两百来斤的窑货走村串户叫卖……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从我有记忆起到现在,只知道父亲一直忙碌不停。他不光一身蓑笠风里雨里做农活,还一身蓑笠顶风冒雪卖窑货。往往冬卖陶炉夏卖茶壶,一副挑担满满当当有两百来斤重,稍有闪失就会打破窑货。特别是寒冬腊月,父亲总是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双手扶着挑绳,迎着风雪,小心翼翼地艰难前行,一路上撒下淳厚的叫卖声。晚上回家时,父亲脱下白线手套,双手冻肿得像红萝卜,吃饭时连筷子都拿不起了。看着那场面,泪水不止一次地模糊过我的双眼。

晚年的父亲由于常年过度操劳,身体越来越差,还不幸患上糖尿病、痛风性关节炎等老年性疾病,穿戴40多年的蓑衣也渐渐派不上用场了,父亲便将蓑衣用白色透明塑料布套住,精心地保管起来,有事无事总爱用毛巾擦拭几遍。我了解这件蓑衣对父亲的意义。他用蓑衣表达着他的人生追求,那就是勤劳与博爱。

如今,父亲已经去世一年多了,看见蓑衣,我眼前就会浮现父亲雨中抱我骑上牛背放牧的情景,或是父亲雨天野外披蓑劳作的身影,或是父亲抖落蓑衣上的星辰扛着铁锹晚归的疲惫样子……总之,父亲的蓑衣是留给我的一件精神之蓑。它时时提醒我要传承父亲勤劳与博爱的优秀品质,做一个质朴、低调的实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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