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流离 一跃入梦 ——观《地球最后的夜晚》有感

本来基于这个片子一落千丈的口碑,我已经放弃了观影的打算。但看了一篇文章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或许错过这部电影对我来说会是一桩真正的错过。看了近日的排片,整个市区只有两家影院还在上映。我去的影厅里大约有十五六个人,片尾曲响起,影厅灯光打亮了,但几乎所有的人都留在原位没有起身,直至片尾曲结束。有那么一瞬间,我不免疑惑,还有彩蛋?想必这些都是真喜欢毕赣的观众,依然沉浸在罗紘武的梦境中,久久不愿离场。

一、罂粟与记忆

电影的叙事结构其实简单清晰。前半段是以罗紘武视角进行的现实叙事,接着便是长达一个小时描述梦境的3D长镜头。正如导演毕赣所说,“电影是分成两部分一半一半的结构,前面一半是记忆,后面一半是罂粟,就像保罗·策兰(Paul Celan)的诗一样。”

影片前半部分,以罗紘武的视角展开对现在时态(2012年)与过去时态(2000年)的叙事。跨度十二年的两个时间段的故事以碎片化的形式相互穿插、交替进行。这些时空错位的穿插叙事并不新鲜,无论是在文学作品还是影视作品中均不罕见。前后两个时态并不难区分,而两个时间段里的叙事各自遵循着基本的线性时间逻辑。如果说影片确实造成了观影困惑,则在于这些记忆碎片之间的线索,若隐若现地呈现在故事之中,不是那么的明晰与显而易见,可能导致故事情节支离破碎、不够连贯的观感。导演在剪片过程中,出于对影片美学与视听效果的考量,删掉了一些显示重要线索的场景,让故事的叙述更加碎片化,但这样反而更加符合主人公个体记忆的真实状况。大多数时候,个人的记忆并不严格遵循清晰明了的线性逻辑,个人回顾过往的讲述中充满了遗漏、疏忽、错位,甚至会有无意识的歪曲与重构。既然是一部关于记忆与梦境的作品,私以为这样的表现形式对于其要表达的内容来说,恰是可以容纳与承载其分量及质感的个性化容器。

影片到70分钟时,观众跟随罗紘武一起带上3D眼睛,进入他的梦境世界。这段梦境是采用了长镜头的拍摄手法一镜到底的,叙事的时间过渡、场景转换、聚焦人物的切换一目了然。梦境里发生的事、各种人物、线索与现实要素暗暗相合。可以说它是罗紘武的潜意识对他人生的现实素材进行提取、象征、抽象、打乱与重组之后而呈现出来的心像空间。这段梦境不能凭空而来,它是在前半段现实讲述的基础上衍生的艺术空间,梦境里的故事与现实故事互为表征,相互映照。这种影片的呈现方式,从2D平面到3D立体,从现实到梦境,从意识到潜意识,就像我们先是听一位大叔讲述他年轻时的风流韵事,以及许多年之后的念念不忘与执意寻找,然后我们跟随他走到意识的尽头,一跃而入那更加隐秘与本真的梦境,以更为立体感的方式置身其中,仿佛伸手便可触碰到他的梦,从中体验与感受这个人物的爱与痛,他一生的辗转飘零、无法释怀的情结,他试图抚平伤痛、与重要他人和解的愿望,他的软弱、坚强、无奈与善良,以及生命最深处的渴望。

二、一跃入梦境

罗紘武穿着长长的风衣,坐在简陋的缆车里,下方是夜色中的森林,他寂寥的背景沿着索道缓缓下滑,终至谷底……

乒乓球拍转动,他们就飞起来了,从空中的视角俯瞰城墙院落与舞台广场,场景漂移,缓慢着地……

“用刀尖入水,用显微镜看雪,就算反复如此,还是忍不住问一问,你数过天上的星星吗?它们和小鸟一样,总在我胸口跳伞。”咒语念罢,房子旋转起来,他心愿得偿,亲吻爱人的脸……

我该怎么表达我对这段3D长镜头的喜爱以及它带给我的亲切之感,这是我的观影史中最接近梦的感觉的电影,最像梦的梦,它试图还原梦原初的样子。我们的梦的源头是否都是相通的?或许在潜意识深处,我们的诉求都是一致的,对爱的渴望、对伤痛的规避如出一辙。在最本质的地方,我与你又有什么两样?我们不过是同一种事物的不同表现形式而已。

毕赣居然把我们潜意识深处隐晦的、私密的、微妙的,与现实盘根错节又有着神秘意义的梦搬上屏幕,对记忆的形态、梦境的涵义,梦境与现实之间的纠缠与映照给出了形象的影视化阐述。

我们是如何回忆过去的?执念所为何由?梦境是如何与现实相互映照与呼应的?梦又以何种方式疗愈我们内心的裂缝?我想,对于这些问题,毕赣应该有过深入的思考与感触,并把他所体悟到的东西转换成影像的语言表达在这部电影中。

年过半百的罗紘武流亡半生,内心早已千疮百孔,遭母亲离弃的童年创伤未平,成年后倾其所有去爱的女人又在利用了他之后离去,没有人肯给他一个解释、一个答案、一个真相。她们不置一词,骤然离去,留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时空里,默默承受被遗弃的命运。这样决然的离弃,将那些在一起的时光置于何地呢?那些相守的温暖、爱意、铮铮誓言与说好的未来呢,难道只是一厢情愿的幻觉而已?每当似乎已经把她忘记了的时候,都会在梦里再次遇见她,牵动起所有千丝万缕的情感记忆。想爱已无从爱起,想忘又无法忘记,想问一句因由,想知你如今可好?罗紘武的心结促使他回凯里之后会再次踏上探寻万绮雯踪迹的道路。

在梦中,所有的遗憾得到了补偿,所有的渴求得到了满足,所有的伤害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尽管现实残酷,斑驳的房顶上一道又一道的裂缝,滴滴答答雨水尽数漏下,砸在潮湿的心房里,那里阴冷又凄清。所爱的人的话语充满了不确定的意味,欺骗与谎言从不自我辩解,真实与虚假扑朔迷离。但是,梦境依然倾听了我们的心声,以最隐秘、最质朴、最浪漫、最温暖的方式回应了我们的呼求。

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实现。让我无法释怀的我爱过的人们,我想倾听你们的声音,试图理解你们,我想要心里好过一些,这种愿望太过于强烈,潜意识便创造了一个符合我内心情感逻辑的梦境,让我与内心里的重要他人达成和解,让萦绕心头多年压抑的情感得以释放,最终与自我达成和解。

支离破碎的现实在梦境中得到了圆满。但凡离开的人,都有其不得不离开的理由。曾经失去的人,会再次相遇。我们可以手牵手在空中飞翔,掠过我们的故乡与记忆。你带我去看那对爱人布置得最甜蜜的房子。念完咒语,房子如施了魔法般旋转,我就会实现我的心愿,亲吻近在眼前的我的爱人。失落的爱,破碎的现实,都在梦境中回归,重新组织成完满的样子。于是,我们便可以从中得到慰藉,对那些过往的伤痛释然。梦境或许是虚构的现实,梦中的情感体验却是最真切不过,因为它直达自心深处。

但愿我们出走半生,归来,两鬓斑白之际,无需在梦境中补缀现实、虚构圆满,而在现实中意气风发,以最大的善,成全温暖与爱意,贯通梦境与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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