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 07 June 对世界和自己的厌恶

今天下午和同事TK聊天,不知不觉地就聊到了人生目标的问题上。TK是一个高级工程师,最近带着我和另一个新人一起做项目。但是我之后可能会暂时调派到一个业主单位去做项目管理方面的工作。TK觉得工程师事业刚起步的时候应该多做计算设计之类的工作,四五年之后再开始去现场或者开始做项目管理才是比较妥当的。毕竟一两年经验是不够支撑一个年轻工程师在现场独当一面的。于是她就问我为什么会报名这个外派的活儿。

我回答,“就试试呗,试一下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

她问,“为什么非得要试一下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呢?你知道你要什么,你知道你以后想往哪个方向发展,就专心规划好往这个方向发展,何必要广撒网,这样一方面也耽搁自己在业务能力上的精进。”

我不知道我要什么。

小的时候多好,起床、上学、放学、做作业、睡觉。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读完上半学期,读下半学期。读完小学,就上中学,然后上大学。上大学选专业的时候,也没有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过是基于就业和发展前景等因素选了一个不那么讨厌的专业。接着按部就班找工作,朝九晚五地上班。

直到某一天某一个很神奇的时刻,它和之前的无数个时刻看似没有什么不同,也不会比之后的无数个时刻更加特别,但是在这个时刻,我第一次问自己到底想要怎么样地活。我突然觉得之前制定的五年十年计划都是瞎扯皮,即便五年内升值加薪,十年内事业有成那又怎么样?我转头看办公室那些衬衣西裤、或者妆容精致的资深工程师和公司高层,我不想在四五十岁的时候变成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看着他们和街上的人,我心里涌出一阵厌恶,对整个系统的厌恶。

人们工作赚钱,然后去消费,以满足生存的需求和得到快乐。人们结婚、买房、生子、贷款、还贷款、带孩子,帮孩子带孩子。这一切难道不像终身监禁吗?

人们赚的钱是什么?以前它至少还是一张纸,现在甚至逐渐变成了只是银行帐目上的一个虚拟的数字。那张纸本身什么都不是,它的价值是人类赋予的。黄金钻石本身也只是元素周期表上的一个符号,是人类赋予的价值使得它们变得珍贵。在这个系统里,大多数人衡量他人和自己的标准是看拥有这些东西的数量。人们拥有这些东西的数量越多,他们就越能得到别人的重视,他们就被认为越成功。

别人的重视和系统中定义的成功又是什么?难道一个人的价值是由别人来定义的吗?难道我只有在别人说我好之后,我才不是一件残次品吗?

那些需要满足的生活需要是什么?如果根据伊比鸠鲁的分类,只有那些既必须又自然的需要是必须要满足的。其他大多是要么只符合其一,要么两者都不符合的需要都是无需操心的。或者对照马斯洛的需求金字塔,满足了第一二层之后我们不也就能够生存了吗?可是大多数人追求的都是那些非必需的东西,更好的享受,更多的奢侈。

每个人都想得到的快乐和享受又是什么?难道快乐和满足不正像叔本华说的那样,只不过是人生痛苦的短暂逃避吗?短暂逃避人生的痛苦之后,又有新的不必要的需求涌现出来,然后人们接着工作赚钱去满足一个接一个不断涌现出来的需求。为了这一切,人们不惜把自己囚禁在这个无期徒刑里,像西伯利亚上的苦役犯一样。

每一天逐渐变得相同。做的许多事情逐渐也不是因为它本身能带来快乐,而是因为别的一些功利的原因。我们不再因为想蹲着看蚂蚁搬家而去看蚂蚁搬家,不再因为想在下雨天穿着雨鞋踩水塘而去踩水塘。

我问自己这辈子到现在为止有没有做过什么我真正觉得骄傲,觉得不后悔,觉得跟人说上三天三夜都不累的事情。在这即将26周年的不短的时间里,我找不到哪怕是一件这样的事情,没有一件不参杂着其他因素、只是源于内心热爱的值得诉说的事情。

我觉得很失败,很可悲,很恶心,很厌恶。

我找书看,找人诉说,希望找出个答案。书里有答案,但那些始终都是画家查尔斯和医生里厄的故事,离着万水千山,没有现实生活的真切感。我难道真的也能拿把小斧头,去某个湖边自己造个屋子住上两年吗?我的五险三金怎么办?父母养老怎么办?转头指不定还被冠上侵占公共/私人土地的罪名,扔去吃牢饭。至于那些听了我的疑问的人,比如我妈就直截了当地说我是太作,说二叔家女儿如何失业,三姨家儿子如何24小时连轴转,看我都羡慕得很。我在这样一位铮铮铁骨的伟大女性面前,张嘴嘟哝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没有的不是做出选择的能力。我没有的是提出不同选项的能力。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不知道以后想往哪个方向发展。我没有特别喜欢的,也没有特别不喜欢的。我在否定了主流的“事业有成、家庭和睦,一生二人三餐四季”的圆满之后,提不出一个自己的替代方案。跟着使用说明做太久的人,已经不会创造发明了。

这是我的焦虑所在。

TK听了我的疑问之后,说我没有经历过生活的苦难。她是十几年前从伊朗移民出来的,移民原因是因为战争。她经历了两次战争,家里的很多亲人都在颠沛流离中死去了。所以她很感激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也喜欢自己在做的工作。

是啊,我也知道啊。每次我觉得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时候,就会去看一些触目惊心的纪录片,看那些流离失所和生离死别。看人们拼劲全力只为了获得我生来便有的,有得心安理得的安定生活。但是这并没有使得我摆脱内心的焦虑,反而让我更加不敢去想象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性。

如果我连现在拥有的这一丁点都失去了怎么办?如果我舍弃一切,到头来却发现所有美好都只不过是幻想,真实的生活是远远无法令人接受的。那我又该怎么办?毕竟我不喜欢的自己现在的生活,至少还在被世界上其他角落的很多人羡慕着。

要是父母没有在某个时刻为爱鼓掌;要是我一冲出营帐没有超越其他千百亿个兄弟姐妹第一个闯入对方堡垒,那这一切的焦虑就都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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