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之功

从前住乡下,每逢鸡贩子骑着一辆小三轮穿街过巷地叫卖,母亲便会买来几只雏鸡,养在笼中,饲以菜叶、糟糠等,并嘱咐我们每日下午放学后将它释放,任其在屋前空地上啄食石子或振翅疾走。鸡亦是生命,虽受桎梏,偶尔也像狱中犯人需外出放风,如此在临刑前方能成长得健康。犹记得弟弟年幼,为防止“阶下囚”逃脱,常持着一根木棍立于巷口恫吓,架势十足,丝毫不输于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将军。数月来,恪尽职守,为的却不过是在佳节喜事之时,尝到母亲亲手烹煮的一碗鸡汤。这般守护,实际是保卫食物,因从前贫乏,一碗飘着油花的肥美鸡汤已是奢侈的象征。

熬制鸡汤的方式多样,材料各异,我甚喜加入红枣与枸杞,其味清甜。母亲却同我相反,推崇的便是苦口,先是往荒野溪畔处摘来一大把新鲜的艾草,在门前的井水旁清洗干净,再与老母鸡一起放入锅中,灶内点燃柴薪,慢火养之,屋里雾气升腾,草药香四处弥漫,仿佛是误入了太上老君的炼丹房。三两时辰过去,鸡肉完全吸收了艾草的精华,表皮呈现褐色,一口咬下去,肉质肥而不腻,汤入口则微苦有回甘,服食后能祛风暖胃、清热解毒等。由此可以说是艾草升华了一锅鸡汤,使它在满足口腹之欲的同时,增加了药用的疗效。

除却煲汤,艾草还能制成“艾粄”,同样地效果显著。每至清明期间,母亲便会将艾草与糯米粉和在一起,内里可再裹以白糖芝麻,揉成圆状,压在模子上,印出好看的花纹,底层铺以荷叶或其他植物叶片,再放在蒸屉上蒸熟。待揭开时,犹如一道春天尽收其中,天然的墨绿色,淡淡的草香,以及“艾粄”的甜味,完美地融合,可谓是相得益彰。

因美食与艾草之间相互成就的渊源,我便平添了一份爱屋及乌般对艾草的钟情,于是不免追溯起它的身世。

古老传说中,武王伐纣,兵戈扰攘,却值伏天,身边有一名医唤萧艾,因泻痢多日终卧倒于军帐之内,但因念及各营将士病情,于是带病出诊,匆忙间又不慎地被驱蚊的野草火堆绊倒烧伤。当他顾不得痛苦继续为将士诊治时,竟意外发现身上的不适皆已自愈,仅剩灼痕而已。他便大胆设想求证,以此野草点火烧灼病患的相应位置,奇迹般地,凡是经他此法医治的病患全部好转。武王大喜,盛赞萧艾,萧艾却谦虚地推辞道,“此乃野草之功”。武王沉思片刻,当即宣告全军:“野草本无名,从今以萧艾、艾蒿之名名之。”

一株本在天地间自生自灭的无名野草,由此被冠以姓氏,改变了命运,不可不说是励志,值得吾辈效仿。

艾草虽逐东风作雨地登上了大雅之堂,仍不忘贫苦出身,依旧耐寒耐旱地扎根于乡野田间。我记得,儿时的一座土地庙旁便有一大片野生的艾草,见缝插针地成长着,四季常绿,满眼的生机勃勃,直教人感到生命的可贵之处。它的叶片呈羽毛似的张开状,根茎细弱,植株有浓烈的香气,犹如一坛窖藏的醇酒被揭开后芬芳弥漫。童年顽劣,常于此处玩耍,任意对它采摘或践踏,但无论受何挫折,总是见它不屈不挠不死地繁衍。直到一次,仿佛是外公的脚上有伤,从土地庙旁采摘了一株,将其放入石臼中摏磨,敷于患处,便日渐好转了。我方眼见为实地,知其功不可没,由此停止了摧残。

经年后,外公仙逝,我亦不再是那个于荒草间嬉戏的稚童,辗转离开乡村,盘中自有珍馐美馔,谁还忆苦思甜地去尝一株野草。医疗技术飞速发展,无论是何病痛,都见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塞给你各色的药丸,几粒下去,妙手回春,若是跌倒损伤,又有神奇药水。这便是西药的魅力,所有精华已经提炼浓缩,见效快,但毫无温度。

人们渐渐地会开始遗忘从前的一株野草,忘记它的姓氏再次沦为无名,忘记了那些汗马功劳。它穿越了千年,抵挡住了天地不仁,在风中不舍地招摇,却终于湮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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