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不相瞒,我是一名流水线工人

2006年的时候,我患上抑郁症,就连吃饭睡觉这些小事,都变成了一种折磨。不得已辍学了,仅仅上到高二。我被送到广东打工,从此开始了一段漫长而压抑的流水线打工生涯,同时不停地和抑郁作斗争。
在我母亲那个年代,南下打工,是一个很神圣的词。当听说你在外面打工,村里所有的人都会露出羡慕的眼神。
而到了我这里,打工却是屈辱的同义词。
我们村里有几十户人。一到过年回家的时候,我总能听到我的母亲告诉我,谁谁谁在外面做什么生意,谁谁谁挣了钱,哪个表弟在外面买房,哪个表哥在外面瞎搞。我的母亲从来不敢告诉别人,我一是名流水线工人。她会说,我在外面坐办公室,一个月拿几万。
这种身份,在面对同学的时候尤其尴尬。我只进了一个初中群,一个小学群。在小学群里,他们晒自己的工作台,晒自己的产品,晒自己旅行的酒店。在初中群里,他们都成了某某老板,在讨论什么项目挣钱,要不要投资,每个人都说自己的创业路太辛苦。
而我除了沉默,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讲的。
去年,和我一起长大的表妹突然造访我。我们坐在一个桌上烤火,还有另外几个长辈坐在一起,其中有一个是媒婆。媒婆本来是想探我的口风,给我介绍对象。她拼命告诉我,有一家人的儿子在模具厂上班,一个月拿多少,姐姐都已经出嫁了。不管我怎么委婉拒绝,她都装作听不懂。我只能呵呵笑着不说话。
表妹从进门到出门,脸上的笑就没停过。也许和她的职业有关吧。她变得非常漂亮,简直光芒四射。她先是告诉我,她现在开了一家小型微整形美容院,正在筹资,准备开办一家微整形培训学校。然后她问我,我在做什么。大冷天的,我竟然冒了冷汗。我无比惭愧地说,我在网上写小说。虽然大部分时间在厂里上班。幸好她没像别人一样问我赚了多少钱,不然我只能说一分钱也没有,因为那还只是一个理想。
旁边的媒婆突然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竟然忘了其他人的存在。媒婆问表妹有没有结婚,表妹谦虚地说:“没有,还没人要。”媒婆开始使劲夸表妹,并跟她说,有一个老板做什么生意的,家里情况怎么样,想找一个老婆,但是要求挺高的。表妹笑哈哈地说:“人家要求那么高,哪里看得上我?”媒婆又一个劲地夸表妹,并且要到了表妹的电话。桌上的其他人也附和媒婆。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像个傻子一样,除了笑,什么话也插不上。明明坐在自己家,而我却想要逃。
几年前,一个堂妹自嘲地和我诉苦,我和她,是所有同龄人中,混得最差的那个。而现在,她也有了车,有了幸福婚姻带来的笑容。而我,仍然 是那个混得最差的人。
我很怕以前的同学找我聊天。因为每一次的聊天,我都要接受来自灵魂深处的拷问:这些年,你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风生水起,只有你永远呆在最底层!我从来不主动加同学微 信,就算他们找到我,我也不敢太热情。我怕自己的脆弱和失败在他们面前显露无疑,我怕自己面对他们的辉煌成就再度内心崩溃。
今年年初,我进了一家英语培训机构。因为我自学了两三年英语,虽然没能达到可以做英语老师的水平,但是应该能派上一些用场。我鼓起勇气去学校面试,最终进去了。当时我真的很兴奋。我以为对方是被我的诚意打动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在这里上班,就算abc都不会念也没有关系。
我听从学校安排,每天都在外面跑市场,推销学校课程。刚开始,我怀着极大的热情去做这份工作,尤其是学校领导告诉我,三个月以后,我要开始带课。我当时觉得,学校这么信任我,我要好好做才行。但是后来,我发觉自己好像被愚弄了。
那些在我后面加入的新同事,有的很快开始教书,尽管英语不如我。有的直接成为管理层,因为她之前做同样工作。更搞笑的一次,学校老师不够了,星期五晚上告诉我我需要带课。等我匆忙准备了一晚上,星期六早上跟我说,我不用带课了,昨晚新来的老师去带课。
我以为是我自己业绩不行,所以虽然我并不是来做业务的,但是我也尽量去做,终于有了业绩。结果依然是新员工去带课,虽然也是一个没有教学经验的人。我以为是自己不够主动,所以跟学校领导提出想法。但是领导只给我回复几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表情。
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不是我不行,是他们看不上我的背景。面试的时候,校长问我以前做什么,我很诚实地告诉他以前在厂里做流水线工人。而其他人,不管他们英语好不好,不管他们有没有业绩,不管他们有没有当过老师,至少他们以前的工作比我的高级。
我没想到,流水线工人的身份,竟然可以让所有人毫不留情地打击我。我成了社会最底层,所有人都给我打上了失败的烙印。
可是我的内心深处并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虽然只是一些是人都会做的简单工作,我也是尽力去做好。为什么成为“老板”才能抬着头走路,而“打工仔”、“打工妹”就要夹着尾巴无地自容呢?
我真希望有一天,我跟别人说,我是一名流水线工人时,没有人对我露出轻蔑或者同情的眼神,问我为什么不学点东西。
我明明在努力地生活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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