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除夕夜。
今年的除夕难得落雪,细碎的雪花随冬风飘散,落在空旷的大街上。挨家挨户都亮着灯,透过蒙着雾气的玻璃窗,隐约可以听到大人小孩的笑声。
整座城都笼在静谧安宁里,一如以往的每个年关。
零点快到了。
一片雪花擦着路灯静静飘落,暖黄的灯光把它的影子打在地上,是细小的一个点。忽然这个点急速地转了个旋儿,很快消失在路灯照不到的黑暗中——像是被一阵无端的罡风带走了。
再然后,路灯下出现了一团庞大的黑影。那是一个四足的玩意儿,比寻常的牛马大得多。他并未多做停留,只甩着脑袋听了听四周的动响,而后在积起的雪堆上轻踏一足,留下一个浅浅的蹄印,便飞身离去了。
来去悄悄,整座城仍是静谧安宁的,而世间的零点已至。
南天门格外热闹。
年大壮的脖子上挂了壶酒,优哉游哉地踏着小碎步过来了。他打酒费了些工夫,等到南天门的时候,门里门外已经乌泱泱一片,站满了自家亲戚。
两个值夜班的天兵被挤在一边,面上十足的狼狈,却不显怒色。
毕竟这种现象已经持续十天了,早已见怪不怪。何况他们再狼狈,也没身边这群闹哄哄的当事者来得狼狈。
年大壮凑上去,朝两位天兵一递酒壶,局外人似的打探情况:“怎么着,都回来了?”
天兵也不见外,喝过一口酒:“基本都回来了吧。唉,日子不好过啊。”
一旁的大舅闻言回头:“就差小崽了。”
话音未落,一阵清脆的蹄声响在南天门外。
年小崽终于也回来了。
“我们反复巡逻了每一块区域,均未发现燃放爆竹迹象。”
等听完年小崽的汇报,统领巡逻大队的年姨不得不向大伙儿这样宣布。
“经过数日排查,不得不承认,人类已经不需要我们了。”
这着实是个沉重的消息,于是年大壮喜不自禁的感慨就显得格外突兀:“好耶,彻底失业了,领低保去咯。”
大舅不动声色地踢了一蹄子他的屁股。这傻蛋,开心归开心,表面上的悲痛万分还是要做足的。
刚回来的年小崽抖落了人间带回的一身雪,他还是个不知疾苦的小破孩:“虽然不放爆竹了,可还是有很多人贴春联穿红衣的啊!”
年大壮乐了:“春联可不得贴在人家家门口?那些小区楼你进得去?还有大年三十晚上谁闲着没事穿红衣满街晃悠啊!”
年小崽陷入了沉默。
他记得前天他试图进入人类的小区,结果被困在那劳什子电梯里升高降落了一整夜。昨天他试图在街上撞到一个穿红衣的,结果只和接单前来吓人的日本友人贞某打了个照面。
好吧。年小崽用前蹄刨了刨地,落寞地想,我还没成年,就已经下岗了。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每到除夕夜,万家灯火时,总有一群神秘的身影蛰伏于爆竹春联旁,等待着给世人带去独具年味的喧闹喜庆。
他们,就是年兽。
在遥远的古代,年兽就受雇于天庭,负责维护天庭与人间的和谐关系。作为一支专业的炒气氛团队,他们拥有独特的天赋:怕火光,怕声响。
于是每天午夜——也就是人间的每年除夕,年兽们便日复一日地来到人间,以自己的天赋为行动指南,为新的一年增添一丝快活的气息。
过硬的服务,良心的收费,让年兽们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天庭优秀职员。
年大壮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就听他的姥爷说过,古时候有个地方官搞基建,效率不行,他们在天上都值班一周了,底下才勉强拆了一半的旧房,他姥爷实在看不过,当天午夜,就领着自己那一股小分队帮着拆房去了。
地方官感谢得很,民间也有了传说,专门歌颂他们年兽拆迁队的。
彼时年姥爷激动地拍着轮椅:“我们年兽向来不是怕火光就是怕声音,这一拆,可算硬气了不少!你姥爷我这辈子值了!”
幼小的年大壮不明就里:“可是姥爷您不是被拆房的动静吓得一路狂奔,还摔瘸了一条腿吗?”
姥爷老脸一红,赶紧转移话题,给小孙子灌一碗鸡汤:“你还小,你不懂。年兽过年,犹如飞蛾扑火。这不仅仅是职业,更是爱的奉献!”
当时的年大壮不懂,然而现在他长大了,却依旧不懂。
十天前,人间彻底进入了零爆竹时代,飞速发展的小区安保也成了年兽无法跨越的阻碍。经过一番无谓的挣扎,滞留在南天门的年兽们终于认清了一个现实。
人类不再需要他们了。这日复一日的午夜工作,终于永恒的停止了。
年大壮望着一片沉默的南天门,他是个不劳而获主义者,不是很懂大家在难过什么,于是就腆着脸大咧咧打破僵局:“那什么……我先去办失业证明了,有谁要一起去吗?”
停了三五秒,年大舅拽着自家儿子年小崽走了出来,再过半分钟,大伙儿都稀稀拉拉地跟了上来。
失业又不是没饭吃了,意思意思难过下就可以了。
毕竟做年兽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啦!
“你说啥?”
年大壮第三次问办证中心的墙壁星君。此君乃是人间的一堵废墙,被写过太多“办证1234567”,最终竟从百般虚妄中悟出真理,就此得道成仙了。
墙壁星君耐性极好地再次说明:“还没到你们年兽下岗的时候呢,天帝说过最近正在加强和西方诸神的交流,你们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去补补外交部的空缺。”
呔。
年大壮打了个响鼻,他就知道破天庭不会这么好心。
年兽们面面相觑,这下是真的难过极了。
在以为将要迎来美好退休生活的时候,突然兜头盖脸砸来一样新活儿,换谁也不乐意的。
……除了年小崽,他是当真觉得又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开心得直甩尾巴。
唉,毕竟还是个孩子。
“打听清楚对方的底细了吗?”
“据说是个下蛋的母鸡仙,年龄也有点儿大了。”
“那……那我们是去帮什么忙,帮着孵蛋吗?”
“谁知道,去了再说呗。”
年小崽捏着任务通知单,跟在各路长辈后头。一群年兽浩浩荡荡赶过去,终于来到遥远的西方国度,再浩浩荡荡地被吓得四仰八叉。
落荒而逃之中,年兽们扯着嗓子哭嚎:“谁也没说这母鸡仙是穿红衣服的啊!”
年小崽被这极具年兽特色主义的久违年味撞愣了,直接傻在路旁,蹄子仍捏着通知单,尽管他并不识字。
亲爱的东方朋友:
兹有西方圣诞节将至,而又恰逢天堂麋鹿闹罢工,因此需向东方天庭借调坐骑百匹,以便圣诞老人出行所需。
特此申请。
圣诞老人
西方天堂之芬兰总部
再往后的圣诞节,总有外国小孩对着天空中驾车而过的圣诞老人惊叹:“圣诞老人圣诞老人,为什么你的麋鹿戴着墨镜呀?”
圣诞老人笑眯眯不说话。
而与西方长期合作的年兽们则一甩戴着墨镜的脑袋,暗自心想:“孩子你不懂,墨镜是我的保护色。”
“我觉得不能一直这样。”
一天照例圣诞节回来,年小崽突然义正言辞地说道。
年大壮十分认同地点点头:“我也认为不能一直这样,帮一回两回得了,这还没完了,怎么的,仙界友谊靠我们万古长青啊。”
年姨:“说的跟你不拿工资似的。”
年大舅:“说的跟你没吃人家烤火鸡似的。”
年大壮很委屈:“你们不能歧视一个心怀退休低保梦的年年……”
年小崽不想搭理这帮不靠谱的大人。他是认真觉得这么下去不成,和西方的合作毕竟只是提供一种帮助,不该成为他们赖以生存的唯一手段。
年兽不能坐以待毙!年兽要有自己的追求!
出人意料的,年兽又一次捡回了自己的老本行。
年大壮听说人间恢复爆竹的消息,惊呆了:“人类咋恁多事,不是都禁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年大舅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据说是有人发明了电子爆竹,还在全球开了连锁公司,保证各地都能及时买到产品。”
年大壮心如死灰:“这也就意味着……”
年姨笑眯眯的:“意味着我们永远不会失业啦!”
一个年大壮彻底失去了梦想。
他的哀嚎响彻九重天:“我讨厌这个开公司的人!”
电子爆竹广受好评。
每逢除夕,遍地又响起熟悉的爆竹声,人们纷纷在零点走出家门,用这种新生的环保方式传承古老的文化。年兽们穿梭在爆竹和人群之间,被爆竹的动静和满目的大红袄吓得腿肚子抽筋,带来熟悉的年兽特色式年味,可谓是痛并快乐着。
“熟悉的岁月又回来了!这是标准的后古代主义!”年姥爷激动地拍着轮椅,每晚都熬夜在南天门张望。
日子就这么过着。
直到人间的生肖都走了一个来回,年大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等等……我儿子呢?”
“崽牌电子爆竹,带你重回旧岁月。”
公司大厅的电子屏上来回播着广告,助理看了一眼,问老板:“老板,咱们不换一个广告吗?这词儿太土了。”
“你不懂,这广告主要是给经历过真爆竹的人看的,越接地气儿越好。”
助理恍然大悟,她看老板心情还不错,又抓紧时机问了个想了很久的问题:“老板,你为什么老戴着墨镜啊?”
“你不懂,墨镜是我的保护色。”
说着,年小崽默默地推了推墨镜。
谁知道他的大壮伯伯要是认出是他开的公司,会不会六亲不认到直接一蹄子撂翻他啊。
保命要紧,保命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