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的精神》这本书,从中国几千年历史发展进程,到近代几百年西方文明的兴盛;从人类各种文化宗教发展历程,到当今互联网科技的迅猛“进步”’,详细论证了世界未来的危机,以及中国的希望,值得认真阅读。
许卓云先生的当今巨作《中国文化的精神》完成之际,恰是美国大选。这次选举的过程以及后果,充分显示美国的民主制度和自由思想,都面临极大的危机。选出来的新总统,是以情绪化的感受为依据,提出排外、闭关以及不顾穷人生活的独断决策。美国两百多年的民主制度,强调人权、个人自由以及族群平等。大家向来相信,这一代议政治即使不是完美的体制,较之帝制和独裁而言还是比较公平而安全的政治制度。然而,这一次的选举使世人吃惊,有这么多的选民,却选出这么一个民粹主义的领袖。这次选举中的民粹主义非常显著,选民只顾一己私利,公平、正义等更为宏大的价值,竟已不在他们的关怀之内。这些毛病之所以产生,根源乃是西方文明长期建立在个人主义和物质利益之上。
在这次选举以前,美国已经有将近十五年在经济方面不断发生激烈的起伏。几次重大灾难,都是由于企业界和金融界不顾信誉,也不顾市场的整体利益,以其私利为主,甚至不惜造假,也不惜掩盖错误。现代资本主义建立在“信用”二字的基础之上,如果信用不存在,所有的证券、权状以及借贷,都将成为欺骗的工具。
据韦伯的解释:现代资本主义与新教伦理之间的关系是,个人的成功是彰显上帝的恩惠。现代经济发展,曾经造就不少成功的企业家,他们致富后,颇能将财富回馈社会。可惜现代资本主义行之已久,当初新教信仰提供的精神力量已经淡化,追逐私利的动机日趋强烈。
今日美国财富集中,最富有的百分之一的人口,拥有全国财富的一半;而最穷困的百分之三十的人口,都活在贫穷线下方。如此不公平的财富分布格局,早晚会引发动乱。现代文明的“经济”一环,就必定会出现问题。美国民主制度之下的问题,在2016选举中尤为显著:富人以金钱操纵媒体,媒体进而影响乃至操作舆论,于是出现钞票决定选票、财富左右政治的现象,终于出现了“美利坚分裂国”(DSA),不再是“美利坚合众国”(USA)。
现代文明的一个重要支柱,是工业化生产。这一体制,一方面依赖资本主义的市场,集合资金以分销产品。现代的工业生产,又依赖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尤其最近半个世纪,数字和网络的技术,对于生产效率的提升以及讯息传播的效率,影响非常巨大而深远。然而,大规模生产方式往往竭泽而渔,大自然遂被榨取尽空。人们的日常生活力求舒适,进而违背自然规律强行改造生态,宇宙间的种种均衡,也就处处受到干扰。另一方面,这些技术逐步发展出人工智能和机器人,也就是将生产甚至思考的工作,都从工人手里夺去,委之于机器。目前已经看出来这种趋势:将来的工人,已经不是中小学程度的教育可以培育,更不是体力工作者可以担任。大量劳工阶层的人口,两百年来都是居于社会底层。这些无法担任高科技劳动工作的一般人口失业后,将如何安置?
数字化和互联网技术,使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日益缩短,所谓天涯若比邻。可是,与之同时出现的却是我们周围举目无亲,越来越孤独。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在都市生活中已经明白显示,却是比邻若天涯。
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在都市生活中已经明白显示,却是比邻若天涯。现在,无论是城居还是乡居,社区的关系都非常淡薄,个人与个人之间也很难构成亲密的社群。甚至,因为每个人的工作流动性,以及交通方便所致,人们的工作机会日益分散,个人的确已经很难有所归属。人与人之间的独立,已经影响到家庭制度,甚至影响到婚姻制度。许多散漫的个人无所归属,他们不会彼此关心。他们工作和努力的目标,将回归于饮食男女这些最原始、最直接的欲望。从这些角度看来,现代科技增加了我们生活的资源,也因此使每个人的生活都比过去优越、舒服。人们为这种生活所付出的代价,则如上所说:人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归属。
现代文明的改变非常迅速,可谓日新月异——我们可以抛弃过去,当然更不用顾及传统。由于每个人的生活只在乎今日,而且家庭生活已经淡薄,人对于“身后”以及“子孙”这些问题,都可以不必在意。于是,每个人的生活只顾着今天——既不必怀念过去,也不必关心未来。时间的延“线”,终于只成了当下的一“点”。
从两个角度看:个人的疏离,切断了人与人之间的纽带;只顾今日,切断了时间上的连续。人本来是一个合群的动物,可是今天,我们变成许多孤独的个人。面对复杂的社会、公权力极端强大的国家,这些孤独的个人将只是国家与社会之下的蝼蚁。我们面向太空开拓,可是我们保不住自己地球上的资源。我们有大量的货品可以消费,但是我们管不住自己的欲望。
“进步”两字,使我们只想进展不想保存,更不知道爱惜资源。以这个趋向走下去,曾经是人类福祉的现代文明,将变成人类的诅咒。诅咒的符号已经出现了:大国与大国之间,以核弹相威吓;宗教极端分子的恐怖活动,则是弱者对于强者无望的反抗——两者都是同归于尽的姿态。现代文明发展经历了三百多年,到今天,我们不能不思考:这个文明的未来,究竟怎么样?
唯“利”是念,人人争利,人跟人之间只有利益冲突而难有和谐共存。当今人类社会贫富悬殊,遍布不公不义却无所匡救,人类又与禽兽何异?
三四百年来,欧洲经历了长期的变化,在基督教信仰的庇护之下,发展了资本主义和现代科学,终于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一支文化力量。西方文明,逐步席卷世界。基督教文明压制了伊斯兰世界,也击败了东方文明的中国和印度。现代文明的支柱,如前文所说,是资本主义和民主政治,加上对现代科学的追寻。在西方力量主宰全世界时,现代的世界文明,无条件地接受了西方文明带来的文明基因。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西方文明带来了现代人类生活的一切,可是也带来了独断精神和个人主义。如本章前面所说,现代文明的困境,也就种因于这些文化基因。
也不过是十五二十年以前,美国的政治学者福山曾经撰文,宣称世界的文明已经走到几乎完美的地步。尤其民主政治和个人自由,将来只需要一些小型修正,历史已经到了终点站。言犹在耳,这十来年,从“9·11”开始到今天,世界的动荡和变化,似乎更肯定了福山的老师亨廷顿的话:文明与文明之间,将爆发极大的冲突。我们今天知道,历史不会终结,历史将永远发展。最近福山改变了他的理论,几乎认为近来中国的崛起,竟可归诸中国有一个强大的政府。我以为,他又一次说过了头。
这二三十年来,“普世价值”这一名词,成为常用的口号,以彰显英美式的人权观念和民主政治。的确,我们在前面说过,现代的民主政治以及个人主义有它的优点,可也并未到完美的地步。美利坚合众国成立的时候,托克维尔已经指出,美国立国的理想和建构的制度,可能最终会像希腊城邦曾经经历的转变一样,逐渐变质以至完全背离了本义。现在看来,他的预言似乎正在出现。
宇宙永远在变动,人类的世界也永远在变动,既没有永恒的真理,也没有普世的规则。这一切信念,都必须建立在“适当”的条件下。而且,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是过犹不及:“不及”是没做到,“过”则是超越了其应有的限度,或是在量的方面过分,或是随着时间的发展而自恃完美、不容改变,其后果都是僵化。
世界上的人类,各因其自然环境和族群间的接触,具有了许多不同的条件,也因此取得了多种的文化基因,各自发展为独特的文明体系。人类的经验是多方面的,也是多样化的,人类不必自我拘束,只跟着一条轨道行走。在今日,全球化的大浪潮下,被西方文明压倒的许多其他文明体系,都还有其可贵之处,值得大家再思考,作为矫正和补足现代文明困境的思想资源。今日世界,伊斯兰文明有与基督教文明有同样的缺陷:独断。印度文明已经衰微,而且内部阶级过度分化,很难真正做到当年佛教坚持的众生平等。在世界几个复杂的文明系统之中,中国文明有其非常独特的发展过程,也形成了相当可观的文明特质。
在时间观念方面,西方文明聚焦于当下此时,中国人选择了过去、现在、未来无始无终的延续。中国人的生命观,也并不是将生和死割裂为两截:生和死是连续的,也只有将一代代的生命连成一串,才能慎终追远,将个体的生命纳入群体的生命,从而超越个人的生命。在这种意义下,个人的死亡只是生的转换。在中国人的观念里,整体的生命是两条线:一条是对生命延续的盼望,一条是对于过去岁月的忆念——两者是平行的长流。于是,在中国理念中,死后境界是死前生活的延续;生前具有的一些人际关系,在死后照旧延续。这两条并行线就是生命和死亡,将现在与过去交织在一起,二者永远平行却纠缠不断。这一形式,与欧美文化传统观念有很大的差距。
人类是群居的动物,单个的人没有虎豹的爪牙,没有马和羊的奔跑速度,没有大象、犀牛的大体积,也不能上天入水,如果没有集体的组织,人类在这地球上根本没有和其他生物竞争的能力。正因为人类可以合作,才终于主宰了这个地球,奴役了其他的生物。
在世界各地的人类历史,无处没有人类的集体组织:有的是村落,有的是部落,到了近代,则是民族和国家。这些团体,都不如所谓的社区和社群更有凝聚个人的能力。中国几千年来,凝聚个人的群体,大家都以为是亲缘团体和亲缘团体的延伸。相对于雅利安种族(大多数的白种人),中国人的亲缘凝聚力远比其战斗集团更为持久和具有弹性。而且,亲缘组织的根本假定,是从血缘组织的家庭扩大而为不同性质的集体,其生物性的本能更接近自然的共同生活的要求。
亲缘团体最核心的当然是配偶与亲子组织的核心家庭。在许多地区的人类社会中,这种核心家庭无不是最基本的组织。若干核心家庭,如果能够顺着世代的延伸而扩大,同祖父、同曾祖父(或者同祖母、同曾祖母)等群体一代代延长,每一代若干个别的核心家庭,就会结合为一个巨大的族群。几个有亲戚关系的大族群,结合为同一个生活共同体,就可能是部落或者村落。这种现象,在民族学的研究中并不罕见。只是,中国的亲缘组织扩大为类亲缘的共同体,其渊源甚久。
今日世界,伊斯兰文明有与基督教文明有同样的缺陷:独断。印度文明已经衰微,而且内部阶级过度分化,很难真正做到当年佛教坚持的众生平等。在世界几个复杂的文明系统之中,中国文明有其非常独特的发展过程,也形成了相当可观的文明特质。敝帚自珍,除了中国文明系统,也就没太多可以选择的经验了。许多中国历史上的经验,在西潮涌来时已被搁在一边。
在《中国文化的精神》这本书讨论的各种现象看来,那些经验也许在西化的文化精英层次,他们已经引入过去。然而,在民间保存的世俗文化之中,过去的一些淀积,似乎并没有完全丧失。本书检讨这些储存在民间的文化因素,正是希望这些中国文化的遗留,还可以重新阐释,作为今天重建世界文化的参考。
中国的宇宙秩序是多元互动,有五行的相生相克,也有阴和阳二元的相背、对偶。在《易经》之中,变化不断地进行,任何变化都会引起更多的其他变化,宇宙间是在永远寻求均衡。凡此特色,与其说是仰望上帝神圣的主宰,毋宁说是依靠自己的努力,在一个大系统内追求永恒的平衡。衡态是一个追寻的目标,然而衡态不能停留,一切状态都只是过程的一个逗点。这种境界的设想,遂与欧美完美宇宙的构想有很大的不同。以上两种中国的传统理念,渗透于中国人的生活,无论是饮食、医药、居住的“风水”观念,还是人立身处世的心态,都反映了上面这两段所说的宇宙论和知识论。
在时间观念方面,西方文明聚焦于当下此时,中国人选择了过去、现在、未来无始无终的延续。中国人的生命观,也并不是将生和死割裂为两截:生和死是连续的,也只有将一代代的生命连成一串,才能慎终追远,将个体的生命纳入群体的生命,从而超越个人的生命。在这种意义下,个人的死亡只是生的转换。在中国人的观念里,整体的生命是两条线:一条是对生命延续的盼望,一条是对于过去岁月的忆念——两者是平行的长流。于是,在中国理念中,死后境界是死前生活的延续;生前具有的一些人际关系,在死后照旧延续。这两条并行线就是生命和死亡,将现在与过去交织在一起,二者永远平行却纠缠不断。这一形式,与欧美文化传统观念有很大的差距。
中国人强调天人之际、互相感应。于是,中国人对自然有一种特殊的亲密感。在农耕的生活形态下,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无不与季节的变化密切配合。在空间方面,农耕的聚落和牧人的部落不同,农耕生活的聚落代代相传,生老病死都在这一个村落或是城镇内。人们安土重迁,聚落周围的环境,山河林野都与自己生活永远融合为一。自然界的时空是个有情的宇宙,在中国人的生活里,自然时空不是外在,而是与自身彼此融合的一个整体。这一特点,与欧美将自然与人分为对立的主客二元有根本上的差异。
自然界的山川大地和各种生物,在中国人的理念中,无不有情。山神、水神、树精、物妖,无不是我们人类生活的影射。这是中国自然崇拜的一部分:神祇和精怪,无不与人相通;神异境界的力量,与人之间的生活互相渗透。因此,自然力量转化的山神、水神,可以渗入人间。一切众生,人类对他们都心存感激。成妖作怪的精灵,也可以转化为人形,进入人类生活。人与自然之间的交错和融合,实际上是经过人类理念、心智的投射,将自然人格化:人终究还是一切的主体。中国人的美学,无论在文学或是艺术方面,也是有情的体会。对于自然的感受和感受的表现形式,都是亲密的、互动的。自然和人间不是对立的二元,而是纠缠融合、无法切割。中国的山水画之中,人是走入自然,而不是站在自然外面睇视画中的对象。在世界各种文字的诗词中,景物拟人处处有之,但在中国文学尤其是诗词之中,几乎没有一种自然事物不是以人的情感或面貌出现。
设想一个美好的人间,是全人类共同的梦想。欧美人的想法,是曾经存在于人类还没离开伊甸园之时,也存在于世界终结裁判之后,上帝允诺我们再回到的无穷的美好。在中东祆教、摩尼教的构想中,则是善恶二元的斗争,到最后善克服了恶成为永远的光明。在印度的佛教传统,“净土”可以是一个遥远西方的某处海外天地,而更可能是等待弥勒佛回来,为我们设定一个极乐世界。在近代的社会进化论上,憧憬着未来必定会到达的一个没有阶级、也没有贫富的社会。对完美世界的种种理想,都只悬为我们努力的目标。
中国人的大同之梦,与其他各处的想法基本上差别不大,只是中国人盼望到达这个境界的途径,并不经过不断地斗争,而是不断地自我提升。这种对于另外一个世界的憧憬,在民俗宗教之中,表现为“三劫”的观念:过去、现在、未来。只是,在摩尼教未来之世,是光明的全胜;在佛家,将来的净土则是一切烦恼都能解脱的境界。中国民俗之中,却是将未来之世逐渐转移为内心自己的修炼,在自己的心中从烦恼走向安静。这种内修的境界,我想是从儒家修己的观念,延伸为宗教的情操。
为了持守这种理想,中国人的民俗崇拜和传说中,对于曾经为人类造福的人物加以神化。这些人物尽力为人间造福,辛苦劳累、含冤受谤,甚至牺牲自己生命。在一般的意义上,他们是失败者,然而在中国人的心目之中,这失败者却是人心怀念的英雄。
中国人的信仰,不断融合了各种因素:三教合流,组成的一些民间教派,将儒家的人间性逐渐收纳;到了近代,这些宗教几乎都回归现世和人间。今日台湾,不仅宗教人间化,更有一些有心人,将人间化内向为“修己”的历程,致力自我提升,由内省克己盼望达到宁静平安的境界。这就是神圣回归于生活,凡俗升华于神圣。整体言之,上面所说,不外乎陈述中国人的精神生活,是以人为中心、以人为对象,其中超越的部分,也是将人放在枢纽的地位。更可贵者在于,这些观念只是在民间默默发展,似乎未见庙堂与学府的介入。
世界正在进入一个非常紧张的转变关头,甚至可以说到了一个危急存亡的时刻。西方文明主宰世界,已经有三百年之久。由于西方文明本身排他的特色,这一个长时段内,西方文明已经削薄甚至毁损了许多其他文明。于是,我们必须要寻找新的因素,重觅新生。此时,环顾全世界,能够对西方文明提出针砭的文化系统,只有中国这一处了!
可是,中国这一处也曾经走过将近两百年的颠簸和挫折。中国文明自己也已经丢失了不少可贵的因素。本书撰写的目的,是在反省中国文明本身的情况,看看是否能够还有剩下的一些余沥,足以挹注和灌溉正处于危机中的现代文明。从本书列举的项目来看,中国文明还是颇有可贵之处,正可以补足和匡正现代文明正在面临的危机。凡此发展,亦即本书各章所叙述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之中多元互动寻找均衡的状态,以及人在群己之际关心淑世的境界,对于理想境界的向往,反映其道德需求的正义、公平。凡此,都可以互相贯串,彼此扶掖。
每个个人自尊自重,还要尊重宇宙的有情。于是一己的良知,也就是心,得以开展。从这个中心点,与任何其他人为中心的巨大结构叠合为一。宇宙与人既然是一体,人就不应当无穷剥削宇宙,为了自己的享受予取予求,终于损伤了寄生立命的自然环境。现在常常听到“永续经营”的呼声,可惜人心的贪欲无止尽,温饱之外犹要求更丰盛、更舒适的生活,而不知节制——现代科技本身即寄托在大量消耗能源和资源之上。这种浮士德的精神,追逐而无节制,不幸正在引领人类一步步走向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