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通道 (中篇小说·连载一)

一只金色的龙爪,突然闪现在隐星蔽月,黑暗低沉的夜空,一个混沌的似乎一切都不存在的世界,魔术般地,以青面獠牙的姿态在贼亮而淡紫色中猛烈地一抖就消失了。就在你恍惚的一刹那,一声具有雷庭万钧之力的当空霹雳,恰似两只无形的重锤狠命地向人们的耳鼓上砸去,砸得你目瞪口呆心颤肉悸,砸得你毛发悚然骨寒神凄。哈悟德,这个世界上屈指可数的无所畏惧者也不由自主地在这个奇闪惊雷中猛地打住急切的脚步,抬起头来。就在这一闪即逝的亮光中,他看到了一个装得圆鼓鼓的塑料口袋,横卧在低矮的屋檐下,静静地躺着。他不由地心里一震,一股难忍的搔痒立即从心窝里向四面八方放射出去,一抹淫笑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黑暗中,嗖地一下就跳上了他那带着酒味的嘴角。他一个箭步窜过去,扑到那条横卧的塑料口袋跟前,在又是一道雪亮的闪电中猛地弯腰从地上抱起塑料口袋来,就向他的房间里奔去。又是一声慑人的炸雷伴着一声女人的惊叫震得那条刚刚夹到哈悟德腋下的口袋掉在了地上。几颗看不见的雨滴被突然扑过来的狂风砸在塑料口袋上,发出嘭嘭地响声。掉在地上的口袋 在猛然间剧烈地扭动起来。哈悟德一急抓住袋口,屁股往后一坠提起就走。只听嚓地一声,塑料口袋扯了开来。一个紧裹着破被单的女人在惊叫中,慌乱地在地上打了一个横从扯破的塑料口袋里爬了起来。可是还没有等她直起腰来,哈悟德又猛地扑过来用他那力大无比的胳膊挟起她就走,那条被扯破的口袋随着他们拉扯了好远。在突发的狂风暴雨中,一个本来就破烂不堪的白色瓷碗掉到地上,发出了凄惨的碎裂声。狂吼的风雨声把哈悟德和挟在他掖下的连踢带叫的女人送进了哈悟德那没有光亮的小屋,小屋里的门不客气地把助纣为虐的狂风暴雨关在了门外。

    半个小时后,哈悟德的房门打开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她一跨出房门就像一根木桩一样伫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老子不白干你。”哈悟德像一个鬼魂一样,把一叠硬硬的钞票塞到那个女人的怀里。在他嘴角上那根烟卷火光的明灭下,她一动也不动,只听到钞票滑落到地下的沙沙声。

    随着一声更加低沉、更加闷重的雷声,一道闪电又使大地在这个浑沌的夜色中暂短地显示出它那被扭曲了的身躯与面容。只见她脸色憔悴,一双木然的眼睛在乱发的飘拂下,在惨白的闪电中射出来两束冷嗖嗖的光。从领口撕下来的衣衫已无法履行它遮蔽主人身躯的职责,一只浑圆的乳房连同一只并不洁白的臂膀,无可奈何地袒露在风雨雷电恣意肆虐的夜色中。突然,一声惊叫,她好像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猛地向雨中扑过去。就在这一闪即逝的光亮中,她看到了那只伴随了她十年的已经变成碎片的小白碗,看到了从一个小袋子里撒得满地都是的大米饭粒在雨水中都泡得发涨了。这是她平时从施舍者的碗底里扒出来,从自己嘴里省下来,又用自己发明创造的加工方法在太阳地里加工出来的米饭干。对于她来说这些米饭干简直就是她的命,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扒在地上,从泥水里往起扒拉着她那早已在泥水里发涨的米饭干。几张硬刷刷的钞票在狂风中从她的脸上擦过,她似乎感到有点疼。突然她扔下手里泥乎乎的“米饭干”,猛地站了起来,向前方扑过去,她在闪电中看到了在雨地里散落着的,被雨水将在淋化了的各种纸片。那些纸质不一,规格异然的纸片上都不等量地盖着血红血红的印章。那是她十年来在艰难的上访之路上的印记与成果。难怪她要毫不犹豫扔掉她手里一向视为性命的米饭干,向那些已无法捡起来的纸片扑过去了。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了,暂短的闪电并不因她需要光亮而长照人间。她向前扑过去的身体,重重地摔倒在泥水里。从不远处传来了死声倒气的吼歌声,“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也不怕谁……”这是那个疯子在吼叫。她已经听惯了他的吼叫声,她很想让疯子帮帮她的忙,可是她爬不起来,喊不出声音来,接着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听不见了。


    津海市是我国东南沿海一座古老而又新型的城市。说它古老是指它有着悠久的建城历史,据说在三国时期就有了关于津海的文字记载了,至今在津海市的小胡同大街巷里还有不同程度地保留着具有不同朝代风格祖祠、神庙,官邸、民宅。说它新型,是指它在改革开放的年代,以最快的速度,以崭新的面貌,以东方明珠的美誉傲然闪烁在东海之滨。泰乐村,是一个距津海市中心仅有三十里地的一个贫穷落后的小村镇。随着改革的需要,它在一年前已由N省划归津海市管辖。尽管它的地理条件并非处于边远山区,可是它却是个天地人三不管的自由世界。这主要地是由于现行政治与行政法令给了这个小村子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使它成为一个行政管理上的半真空与三角地带。当开放的洪流席卷津海市,五花八门,三教九流,鱼虾混杂的三百六十行突然涌向这个东方明珠的时候,泰乐村转瞬间一改昔日的贫穷与落后 ,�俨然成为一个不亚于内地县城的繁华城镇。因为这里是到津海来赚钱的各类人的最好的落脚地,藏龙卧虎之地,藏污纳垢之地。也不知道是谁给这个小村起了一个古怪的名字——当代游猎部落。真还被人叫了起来,叫了出去。既然是当代游牧,那注定不是传统的游牧,因而也就无须牧羊,牧牛,牧马,牧驴了,因为这里没有草原……

    摩尔河像一匹温驯的骏马以它雄壮的实力轻快的步伐,悄悄地从泰乐村东南方向东海奔驰而过。晨雾像一层半透明的膨体纱轻轻地笼罩着东海沿岸的原野,笼罩着津海,笼罩着泰乐,笼罩着奔腾不息的摩尔河。么妹拖着麻木的身躯吃力地登上了摩尔河堤,夜来的狂风暴雨把她洗刷得一尘不染,水珠仍然不停地从她那散而不乱的长发上静静地滚落下来,沿着她那赤裸的胸脯,光溜的臂膀向下身滚去。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脸上一片宁静,她轻轻地向堤边跨出一步,慢慢地闭上眼睛,把身体向前倾斜过去,她好像是在满怀温情地去投向亲人的怀抱,去亲吻向她张开双臂的情人。突然,一双有力的双手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她向河水倒下去的身体。她不由地一惊睁开了双眼,但她却没有回过头来。当那双有力的胳膊把她的身体扭转过来的时候,她才用审度的目光打量着这位既熟悉又陌生,年龄大约在五十岁开外的老人:“啊,是你。”

    “是我,张国泰。”一个低沉而有力的声音。

    “你为什么救我,”么妹突然一改平静的口吻吼叫着,要挣脱他的双手,“我要告你。”

    “告我什么。”

    “告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么妹伸手去打张国泰的前胸,可是她的手几乎没有一点力气,只好轻轻地放到在他的胸脯上,“你说,你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是共产党员。”

    “啊。”么妹突然平静了下来,她瞪着两只疑惑的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位老人,“因为我是共产党员”这句话怎么这么熟悉呢,是在哪里,是谁对她说过的呢。啊,是她,是她亲爱的妈妈。么妹只觉得鼻子一酸,赶忙闭上了涌满泪水的双眼,辛酸的往事又一次地把她推进了痛苦的回忆之中。


    一九七九年的仲秋,么妹刚满十五岁,就考进了乔安县模范高中云雨公社高中。在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中,她能够跨入高中的门槛全凭着母亲含辛茹苦的治家和几乎是玩命的奋斗。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么妹风风火火地跑回家,她把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挂在门的锁头上就向妈妈的责任田里跑去。这已成了么妹的一个习惯,她每次回家,都只能到妈妈的责任田里才能见到妈妈,在一出勤,两送饭,上工四点半,晚上带月干的口号鼓舞下,白天在家里是找不到妈妈的。么妹一跳下责任田里的塄坎,就扑到了妈妈那满身是土的怀里撒起娇来。

    “傻妹子,看我身上的土。”妈妈轻轻地拍打了一下女儿,微笑顿时赶走了疲倦。

    “妈妈,人家可想你了。”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哪能不想妈妈呢。

    “给你,饿了吧,”妈妈从地上的小手帽里取出半个窝窝头塞到女儿手里,“再干一会,晚上妈妈给你做面条吃。”

    “唉。”么妹狠狠地咬了一口窝窝头抓起铁锹就往平车上装土,“妈,你扶住车把。”

    “还是我来吧。”妈妈不愿让女儿干这样出力的活。

    “嗯,我比你有劲么。”么妹说着蹭地一下就把满满的一锹土扔到了妈妈还没来得及扶好的平车上。

    “妈,这要干到什么时候才能干完呢。”么妹用眼睛瞟了一下在她眼里俨然像一个老太婆的妈妈。

    “要把这一片地全都变成小平原,”妈妈轻松地说,“三年后,咱们就可以不愁吃的了,全国三年实现大寨县,总不能把咱们云雨公社的小良庄给拉下吧。”

    “那等十个大庆都建成了,我们兴许还不种地了呢。”么妹说着把剩下的一小块窝窝头全塞进嘴里。

    太阳在么妹和妈妈紧张的劳动和愉快的拉话中悄悄地从西边的地平线上坠落了下去,大地进入了朦胧的夜色之中。这个只有两个女儿的家庭,只要母女俩在一起就能感到慰藉,就能享受到家庭的天伦之乐,她们沉浸在忘我的农田建设当中,陶醉在对美好憧憬的对话里,忘记了困乏,忘记了饥饿,不觉地,月亮爬上了东边那棵高大的洋槐树。

    “回、回、回,”妈妈啪地一把扔掉手里的平车把,“都教你这个死妹子把人搅糊涂了,快回家做饭。”

    么妹嘿嘿地一笑,把锹扔到肩上,挽住妈妈的胳膊,像打游击一样地踏上了回村的田间小路。刚到村口,妈妈突然拉了一把女儿站住了脚。

    “妈妈,怎么啦。”么妹不解在问。

    “没吭气,”妈妈小声说,“我好像听到仓库的门响了一下。”

    “我就没听到。”么妹定眼在淡淡的月色中看着离她们仅十多米的粮食仓库,这是小良庄的命根子。

    说话间一条黑影从仓库的门缝里挤了出来,肩上扛着一条沉重的口袋。不好,有人偷粮食。一种多年来形成的责任感驱使着么妹的妈妈,飞步跑了过去,随即大喊一声:“干什么的。”

    “啊。”黑影在突如其来的喝斥下一惊,打了个趔趄,就又急急地向村后走去。么妹的妈妈紧扑过去,就在她却将抓住那个黑影时,她的后腰突然被人抱住了。

    “啊,我还以为是谁呢,”一个妖声妖气的女人在她耳边笑了起来,“冬云,你叫谁呢,吓妹子我一大跳。”

    “啊,是你。”

    “是我,牛爱花,小良庄的保管员,我来检查一下仓库。你这是才下工啊。”

    “检查仓库,那怎么不开灯。”

    “我关了么。”

    “那个人是谁。”

    “谁啊,哪里有人。”

    “那个偷粮食的。”

    “你胡说什么啊,你看花眼了吧,”牛爱花说着用力拉着冬云向路上走去,“走,到妹子家吃一口算了,孤儿寡母地还值得再生一回火啊。”

    冬云猛地甩开牛爱花向已经跑出去好远的黑影追过去。牛爱花正要追上去拉住冬云,被么妹子拦腰一抱就摔在了地上。她哎哟了一声就用尽量压低的声音吼了起来,快,快跑,刘寡妇追过去了。那个黑影犹豫了一下扔下肩上沉重的口袋撒腿就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被扑过来的刘冬云一推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你,你她妈的找死吧你。”一声气喘吁吁的吼叫。

    “啊,是你,杀牛贼。”刘冬云一惊竟然叫出了盗窃者的浑号。

    “啊,你敢叫我治保主任邱来来的外号。”杀牛贼腾地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噢,不过也没有什么。冬云妹子,你回吧,我一会给你把这袋小米送去就是了,咱兄妹一场,谁跟谁啊。”

    “就是么,谁跟谁啊。”牛爱花急急地扭过来,“来来哥正要托我给你说说,过几天办个手续,你俩就搬到一起算了,一个光棍一个寡妇多可怜啊。”

    “呸,不要脸。”刘冬云气得两眼直冒火星,“我说怎么我们蹶起屁股干一年,一个工分才算一毛钱,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地,原来都教你们这些耗子偷走了。”

    啪、啪,两耳光狠狠地打在了刘冬云的脸上,“臭婊子,不要不识抬举,小良庄还没有一个敢惹我的人。”

    “不要脸,不要脸。”么妹子一下扑过来就用她的小拳头在邱来来的身上砸了起来。

    “打,狠狠地打,”牛爱花咬牙切齿在吼叫着,“打这个臭婊子,看她还敢多管闲事,你打啊,怕什么呀,有你那个当公安局长的姑夫还怕她一个卖×的不成。”

    啪啪,又是两耳刮打在了刘冬云的脸上。刘冬云一急就一把抱住杀牛贼大声喊了起来:“来人呢,快来人呢,杀牛贼偷生产队的粮食了。”

    “快来人,抓小偷啊,抓坏蛋啊。”么妹也尖着嗓子一边哭一边叫地继续打着杀牛贼。

    嚓地一声,刘冬云的衣衫被杀牛贼撕扯了,刘冬云一惊赶忙放开杀牛贼用双手紧护住袒露的前胸。村里闻讯赶来的人很快就围了过来,突然牛爱花声嘶力竭地破着嗓子吼叫起来:“快来啊,快来抓小偷啊,可不得了啦,生产队的粮食教人偷了。”

    刘冬云和女儿被牛爱花突然的捉贼声叫糊涂了。就在刘冬云愣神的一刹那,牛爱花一把拉开了她的裤带,刘冬云一声惊叫赶忙移开护着前胸的双手去提住往脚上耷拉的裤子。

    牛爱花叫得更卖力了:“你们快看呢,真不要脸啊,人家邱主任抓住她了,她就耍赖,连裤子也脱下来了。你们快看呢,真是羞死人了。”

    几道刺眼的手电光同时照在了刘冬云的身上,她在这时局突然的转换中懵了头,不知所措地呆呆地站在那里。人群里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啊,是她,真不要脸啊。”

    “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可真是什么人都有。”

    “嗨,我都不敢相信,冬云不是这号人啊。”

    “这不,裤子还在手里掂着呢……”

    “不,不是这么回事。”刘冬云突然清醒过来,“是,杀牛贼和牛爱花偷的,他们血口喷人。”

    “不是我妈,不是我妈。”么妹一把抱住五十岁的老队长贺一民,一边摇一边哭喊着,“爷爷,不是我妈,我证明是他们两个偷的。”

    “嗬,真是有什么老的就有什么小的,你这个小东西,能证明什么,能证明你妈是好东西。”牛爱花阴阳怪气地冷笑着。

    “先关起来再说。”邱来来恶狠狠地吼了一声。

    “她们孤儿寡母的,少吃缺穿的倒是挺可怜的。”

    “可怜也不能偷啊。”

    “东西没拿走就算了吧。”

    “不行,这是破坏农业学大寨的新动向,我这个治保主任要一抓到底。”邱来来吼得更凶了,“来两个民兵先把她关起来明天押到公社去。”

    立即就有两个壮小伙子上前扭住了刘冬云的胳膊。刘冬云只觉得一阵昏暗,身子不由自主地晃悠起来,么妹赶紧放开老队长跑过来扶住妈妈。

    “好啦,�好啦,�”贺一民抬手制止住众人的吵闹,“都回去吧,刘冬云也回去吧。噢,你好好考虑一下,明天来队部把问题讲清楚。老邱,你找两个人把那一袋麦子扛到仓库去。”

    “叫她自己扛回去。”邱来来一下子跳起来好高。

    刘冬云在女儿的搀扶下昏昏沉沉地回到家里,就有气无力地倒在了床上,她那疲倦的身体,隐疼而繁乱的心绪再也无法去实现为女儿做面条的打算了。

    “妈妈,你何必呢。”女儿依在妈妈的怀里抽泣着,“村里谁不知道人家杀牛贼有权有势上边有人,谁能惹得起他。”

    刘冬云轻轻地叹口气没有吭声。

    “本来我想拉住你,可是人家还没有反应过来你就……”

    “傻孩子,妈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哪能拉得住呢。”

    “这一下可好,打狗反倒教狗咬了一口,洗也洗不清了。”

    “不怕,妈妈明天到公社里去告他杀牛贼。”母亲好像来了精神。

    “妈,你这是何苦呢。”女儿不能不担心母亲的执着与认真,她们家终究只有两个女人啊。

    “傻孩子,妈妈是共产党员。”妈妈伸手爱抚地拍拍女儿那稚气十足的小脸蛋。从破了洞的窗纸上,投进来一丝惨淡的月光,正照映刘冬云的脸上,就好像一只神秘的眼睛在精心地琢磨着,这一抹淡淡的笑容将会给她带来什么。


    “走吧,�”�张国泰轻轻在推一下愣神不语的么妹,“天都要大亮了,再迟你这个样子怎么回去呢。

    么妹从残缺不会的片断回忆中回过神来,她突然感到有一股透心的寒流向她袭击过来,浑身一阵颤栗,她能回那儿呢。张国泰把自己身上的那件还不算太破旧的衣衫取下来披到么妹身上:“回泰乐村,游猎部落。”

    么妹没有任何反应,顺从地在张国泰的半推半扶中迈开麻木的脚步沿着摩尔河大堤慢慢地向游猎部落走去。


    在游猎部落的中心,在小小的音乐茶座里,几张并不怎么高雅,铺着塑料布的圆桌上,摆着各种简单的糕点和各自喜爱的饮料。身着各种奇装异服的男人们以各种忘形的姿态或俯或仰,有横有竖地四仰八叉在圆桌旁边。几个花枝招展,袒胸露乳,忸怩作态的女人在咣咣朗朗的音响中疯狂地使出全身的解数,发挥各自倾囊而出的才能。她们的精彩表演时时博来茶座上的吼叫声。

    “啊,小叮咚,小叮咚,”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由于脸上有一块刀疤无法估计年龄的男人突然举起酒杯叫起来,酒从高过头的杯子里沿出来,泼在他的脸上顺着疤痕流向他的嘴角。他像一条狼狗一样伸出长长的舌头添一下嘴角有滋有味地巴达着嘴,“小叮咚,来一个,来一个甜的。”

    “噢——来一个。”又有几个人给刀疤男人助威。

    小叮咚仰头把乌亮的长发往身后一甩,两手合掌轻轻地往嘴边一添,歪头蹶臀,做成几乎使身体要倾倒的曲线,用半眯的眼睛瞄着刀疤男人,用铜铃般的声音唱起了也不知何年何月的风月情歌:“酒宴么摆上来,客官笑颜开,小妹妹为你献一曲,诉一诉我的情怀……”

    “说吧,心肝,我听着呢。”刀疤男人又吼了一声,酒杯里的酒溅出来甩到邻座几个“客官”的脸上,立即换回来一阵令人发麻的狂笑。

    小叮咚一边向刀疤这边踱着步子,一边更富有表情地唱着:“一愿么你常来,二愿么心常在,三愿我像一朵花……”

    “比花还美呢。”又是刀疤的声音。

    “这朵花要你怜爱……”小叮咚随着她醉人的歌声已经踱到了刀疤的身边,她的眼睛紧紧地勾住刀疤的眼睛,两手轻轻地把仅盖过臀部的裙往上一提,刀疤的两眼立即充满了血丝,直勾勾地盯住在那被提起来的短裙下,在那长筒肉色袜紧绷着的圆鼓鼓的大腿跟部那几张新瓜瓜的钞票和那……

    突然,刀疤一下子从座子上弹跳起来把手里的杯子往身后一扔,猛地向前伸出两只毛茸茸的手,随着玻璃杯在身后打碎的声音,他可着嗓子用踩着鸡脖子的声音吼起一首流行歌曲的后两句来:“你何时跟我走,噢,你何时跟我走……”

    小叮咚被这突然的举动一惊打住了下边的歌。刀疤刷地一下从紧箍着屁股的牛仔裤袋里抽出一叠钞票在手里摇得呼呼啦啦地乱响:“我可不是无所有,我他妈的什么都有……”

    “我这就跟你走,噢……”小叮咚扔下手里掂着的裙边,一扫片刻的吃惊,满脸生花、浑身长嘴地跨过来,挎起刀疤那摇着钱的胳膊就向门外走去,“我这就跟你走。”

    在一片吼叫与狂笑声中小叮咚与刀疤旋出门外。突然她脚下一绊,差一点摔倒。她啊地一声惊叫着回过头来,原来是游猎部落里乞丐家族的一个哑巴跪在脚下。只见他衣衫褴褛,在几乎能剥下黑壳子的一只手里拿着一只破碗,另一只手颤微微地向他们伸过来。

    “去你妈的个卖×。”刀疤上前狠狠地一脚就把哑巴踢翻在地上,他还要紧接着来更加凶猛的第二脚,却被小叮咚拉住了。

    “嗯,何必呢,看他多脏啊。”小叮咚扭一下屁股,撒娇地噘噘嘴。

    “好,好不理他,别脏了我的脚。”刀疤咧开了怕人的嘴。

    “给你哑巴。”小叮咚从小钱包里抽出一张五角钱的票子扔到了哑巴的跟前。哑巴跪在地上仰起脸来在他那蓬头垢面,乌皮花面的脸上,两个亮晶晶的泪珠从深深下陷的眼眶里爬了出来,在暗然的路灯下闪闪发光。

    “嗬,哑巴还挺动情呢,五毛钱就感动得哭了。”小叮咚说着挽起刀疤的胳膊撒下一串银铃声,很快就消失在这个并不怎么大的游猎部落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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