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

劳村边上有一条河。

如果在草绿色里混入大量的白,就可以得到类似河水的颜色,那是一种浑浊的绿,由水草,淤泥,日光,还有其它各种各样肉眼无法看见的物质混合而成,河面常年蒙着一层灰,倘若你停下来仔细看个究竟,不多时身上便会被咬满红肿的疙瘩,方知晓那层灰原来是蚊群,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蚊子比别处格外大,格外凶狠,长而尖的嘴瞬间就可以把人的皮肤扎透。

河对岸住着人家,大多是老人和小孩,出出进进,连接河与人家的石阶上扔着搓衣板、塑料袋、奶瓶、卫生纸,和废弃的灰白水泥混在一处堆成小山。河这边正在建楼,大约五层高,看得清的只有脚手架和绿色的网,楼前的空地上堆满了沙,一个戴着安全帽的瘦高个男人推着装满沙的小车朝不远处的吊车走过去。

安安在脚手架下面漫无目的地晃荡。

她穿一件白色无袖连衣裙,是妈妈昨天新买给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紫色的芭比娃娃。这周该是她去爸爸家的日子,可能是不想跟爸爸碰面的缘故,妈妈把她送到这里便回去上班了。家就在附近的公寓,穿过这片空地,再沿着巷子一直往前走便到了,她不想回去,爸爸大概在跟女朋友在一起。

安安沿着河一直往前走,路变得宽了起来,两岸的人家越来越少,经过爸爸常带她去吃饭的那家饭店,她喜欢吃那里的水鱼,肉咬起来像水果糖一样弹牙,经过爸爸带她写生的那条石板路,在那里可以看得到河对面人家的全貌,阳光下,河流闪闪发光,经过那片芦苇荡,芦苇在风中摇头晃脑的,像学校里那些正在背书的同学。

她在芦苇荡的尽头停了下来。

尽头是分叉路口,另一条路上泥头车如同庞然大物轰隆轰隆地碾过去,安安脚下的土地在震动,在呻吟,她有点害怕,如果车子从自己身上碾过去,她会不会被碾的像画一样薄,全身的骨头,连头盖骨也被碾碎……安安打了一个冷颤,转过身去。

河面变得开阔,对面是一座小山,在雾霭间隐隐可以望见,山脚的紫荆开成花海,跟安安怀中的娃娃一样的颜色,她决定带着娃娃,游到对岸去看紫荆花。

青蓝的火焰叫嚣着,肆意舔舐着纸张,每个字在火中变得狰狞,试图逃离这场大火,但不过是徒劳的挣扎。烧完的纸还保持着原来的形状,隐隐能够看到笔痕。但当风从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对着火盆呼呼猛吹一阵后,在满屋扬起的灰烬里,一切都彻底失去了其存在时的意义。

江河觉得自己的心也被灼成了灰。

与怀歌分别后回到大同,她开始长时间处于一种麻痹状态,之前的约会对象发来信息,询问是否可以见面,她想了想决定赴约,瞧瞧镜中的的自己却又失去了勇气,由于过敏脸上长了许多痘,像沼泽地一样坑坑洼洼,头发如干草般结成一块,瞳仁似乎脱离了眼眶,她看不见自己的眼睛,只有两个黑魆魆的洞,所有的可视物尽数消亡于其中。

对方的电话再一次打来,已经到达约定的地点,她只好草草补了个妆过去。

这位约会对象与江河相识已有数年,从朋友关系升级到床上也不过近期的事,似乎男人婚后便格外热衷于此,不知是纯粹的生理欲望还是猎奇心理,又或者是未能进化完全的动物本能。她看着对方,觉得有些陌生,从两个人发生关系以来,彼此间可说的便越来越少,见面,上床,然后他回家,她在酒店独自入睡。

男人正在她身上啃咬,皮肤在灯下看起来好像菜市场里刚刚宰杀完的猪,拔掉毛后全身腻白,她想起那些猪被开膛破肚后扔在手推车上,头和四只爪子耷拉在土里,两只眼一如在镜中看到的自己的眼,忽然一阵反胃。

江河推开身上的人,开始穿衣服。

“抱歉,今天状态不好,不想做”

“怎么了?”男人有些生气。

“没什么,我走了。”顿了顿,她又补充一句:“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走出酒店大门时,江河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夜晚出奇地冷,天空黑而重,直压下来,仿佛挤压一块巨大的芝士面包一般,下一秒整个世界便会被压碎,那些耸入云端的高楼中居住的人们,飞机上的乘客,以及地上如她一般的蝼蚁,从高到低无一幸免,血浆从钢筋水泥的缝隙里流淌出来,一些断臂残肢夹杂其间,最终一场大雪会覆盖一切。

人类如此自大,却又如此脆弱,文明最终被压得薄如一张纸,再被雪花漂白,什么也不留下。

她很想用那张纸写最后一封信。

夸张点来说,江河的生活是一张情欲编织成的网,同事,朋友,同学,网友,又或者只是共同看了一场演唱会的陌生人,有些单身,有些有固定女友,有些已婚,但在床上,这些身份都被剥离,只有男女性之间的动物本能。这些约会对象有时蜂拥而至,她见完上一个马不停蹄地见下一个,像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那些粉红暧昧的卡片,上面印着性感女郎和电话号码,一个电话便能随叫随到;有时又集体消失,好几个月杳无音信,她只好买一些情趣用品自我安慰。

从一个男人身侧辗转到另一个男人身侧,从一张床辗转到另一张床,江河不知自己在寻求些什么,每次结束,如同从云端跌落谷底,只好再找人来填补,越是纵欲,越是空乏,如此恶性循环,仿佛中了魔咒般无法解脱。

房子还没装修完毕,江河暂住在亲戚家,不到十平米的小卧室是她唯一的私人空间,躲在被窝里自慰呻吟出声时生怕隔壁的亲戚听到。每日早早出门深夜归来,三餐都在单位解决,尽量避免跟亲戚碰面。单位是国企,福利不错薪资不高,唯一的好处就是没什么活干,也不用赶点打卡,权当是挂靠着交五险一金的地方。

江河会给自己写很多信,仿佛在对着另一个时空中的自己说话,一个幻想中的人物,存在于虚无中,让她觉得安全,什么都可以说。写完就定期烧毁,再开始重新写,仿佛人生又可以重来一般。现实中她无法对别人敞开自己,诉说自己,她总是觉得不安全,即使赤裸相对,身体时无所谓的,身体不过是一具容器,被损坏也好,被烧毁也好,她都不惧怕,可若有人爬到她的思想里,看到她所有的恐惧、不安、龌龊,她所有不可示人的东西,那她才是真正被毁灭了。跟别人在一起,在陌生的床上,她从来都睡不着,完事后对方离开,或者在她身边睡着,她僵直地平躺着,两眼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地等待黎明。

她想起那个夜晚,可能旅途劳顿,飞机转高铁,高铁又转的士,她扛着大包小包,里面的相机和镜头重的似乎能把身体压垮,不知道带这些做什么用,她也没打算拍照,镜头总是像一个分界点般隔开她和这个世界,她躲在镜头后面,如同一个偷窥者,偷窥着世上种种。那个晚上她难得地睡得好,中途听到怀歌说梦话,使劲锤了几下床,不过她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许久,一年?两年?她有些记不清了,下次见面,又不知何时,她与世界的连结,往常里依靠与男人丝丝缕缕的关系,如今她一点点退去,退回自己的壳里,男人们相继消失,也许有一天,怀歌也会离去。

已经十点多钟,地铁上人少了许多,江河找到位置坐下,过了几站上来一个穿校服的学生坐她旁边,身体肥胖不得不紧挨着她,两颊和下巴毛发浓密,肚子上的肉挤作一团,仿佛套了三个游泳圈在身上,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小腿也是黑绒绒的,像半进化的人猿。手上捏着手机划来划去,江河瞥了一眼,那一页正讲到“如何修炼圣体”,大概是网络小说。她猜不出来他是什么学校和年纪,现在的孩子发育快的像催肥的鸡鸭。

究竟生活中什么才有意义呢?江河不得而知。没有目的地而盲目飞翔的鸟儿,最终会筋疲力尽地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窗户的缝隙里,光像水一样缓慢渗漏进来,淹没整个卧室,夜晚就这样被白昼打败,悄无声息地褪去了。一日之中,初晓和薄暮时分最让人恐惧,在日与夜的争斗中,胜败似乎总未有定论,它们永恒地争斗着,而人类短暂的生命里充满了担忧,不知黎明是否如期到来,对逐渐逼近的黑夜亦无能为力。

怀歌从梦中醒来,身旁的女人还在熟睡,他有些恍惚。看着眼前的脸有些陌生,他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梦沾染了被单的霉味,被单,沙发,马桶,锅碗瓢盆,永远晾不干的衣服,到处都被霉味浸透,南方糟糕的天气,还有蟑螂,无数蟑螂在房间里肆意横行,蚕食一切,你甚至能听到他们爬行的声音,噬咬的声音,交配的声音,窸窸窣窣在无数个夜晚混杂着窗外的车流在耳旁叫嚣不已,仿佛他们才是世界的主人,自己只是个外来客。

怀歌想起昨晚的梦,与一个女人赤身裸体地并排趴在地板上,无数蟑螂在他们周围爬来爬去,女人伸出手抓住一只,捏碎,扔进嘴里咀嚼两下然后吞咽入腹,指间流淌着紫色的液体。他也照做。是什么味道却回忆不起来了。

今天周一,想到又要例行和乌泱泱一堆人挤在操场里参加参加升旗仪式, 怀歌便感觉头疼,从衣柜里倒腾出西服套上,还好看起来不怎么皱。小便依旧赤黄,口腔内的溃疡隐隐作痛,他看向镜中的自己,胡子拉碴,眼睛布满血丝,红的像黄昏时分天边的那颗火球一样。

镜子里忽然出现一只蝴蝶,以奋不顾身的姿态朝他的后脑勺撞击,他回头看去,原来蝴蝶正在奋力撞击着窗玻璃,他将窗户打开一条缝让蝴蝶飞进来。指望它消灭那些蟑螂肯定不可能,但比起蟑螂,蝴蝶总归更养眼一些。

“也许它愿意做我的模特呢”他想。

床上的女人还在熟睡中,裹的像个蚕蛹一般,怀歌想象着她破蛹而出的情景,肋下生出一对巨大的白色翅膀,穿透整个房间的外墙,然后朝着天空笔直飞去。飞到伊甸园中成为夏娃,然后上帝便会降下洪水淹没人间,没有诺亚方舟,新的纪元从此开启。

这当儿,女人醒来,一双眼迷茫地注视着他,仿佛昨夜梦中的女人转过头,两张脸重叠起来。

“江河,你几点的车?”

“下午两点”

“那再睡会,还早”

“嗯”

“中午我要照看学生午睡,不能回来,你自己点个外卖吃。”他想了想又叮嘱一番。

“嗯”

怀歌看着她,忽然有点不舍,从搬到这个村子以来,除了白桦,再没有人曾踏进家门,他习惯了独身,偶尔跟女人约会都是在酒店草草了事,然后各自回家,和陌生人在一处,他总是难以入眠,好像总觉得不安全,昨夜竟睡得踏实。

“亲我一下再走”江河伸出两只胳膊勾着他的脖子,仰着脸撒娇。

他把她抱起来,身体柔软的像水一样,贾宝玉说的真对,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眼前这个女人仿佛把所有的骨头都献给了海洋,嘴唇像几亿年前人类未进化时海洋中的某种软体动物。

下楼遇见白桦和他女友,便坐他的车一起去学校。白桦女友是同学校的美术老师,前不久得知两人确立关系后,怀歌便知白桦跟杨柳再无和好的可能。他想起有一日跟白桦跟他闲聊,说女友觉得自己到了年纪,很想要个孩子,但照顾安安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为这事两人有些不愉快。安安今年六岁,是白桦跟杨柳的孩子,正在换门牙,笑起来总是不好意思地抿着嘴。说起离婚的原因,反倒衬的结婚像个玩笑似的,男方家人想要二胎,杨柳不同意,白桦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几次三番沟通未果,便索性离了,搬到这栋公寓来,就住在怀歌楼下。

来到劳村也是白桦的建议,两年前怀歌的画廊每况愈下,然而彼时的大芬正在大力转型,政府搞起了美术馆,捧起一堆出名人物,进一步压缩了市场空间,消费者更倾向于买知名人士的画作,画复制品的画工逐渐从市场消失,做装裱加工的工厂也迁往周边城市更为便宜的场地。高昂的生活成本,看不清的未来,怀歌萌生了退意。所以当白桦离婚后来找他倾诉时,提到劳村小学正在招聘美术老师,问他要不要试试,他二话不说就去了。

从南站到劳村,打车要一个小时,车子逐渐驶离闹市区,拐上一条水泥路,两旁是废弃的工地和芦苇荡,芦苇和野草疯长至半人深,黄色的野花星星点点遍布其间。过了芦苇荡便是劳村,这里聚集了大量的工厂,走在路上空气中都是刺鼻的味道,公寓楼下日日夜夜停着一辆大卡车,仿佛装了永动机一般,轰隆不绝,搬来后很长一段时间怀歌都被吵得无法入眠,如今戴着耳塞勉强能入睡。唯一的好处就是离上班的地方近,步行几分钟便到。

早上八点多起来在楼下的小店吃一碗肠粉,然后穿过尘土飞扬的马路到学校开始一天的工作,写教案,备课,处理杂七杂八的事项和同事关系,怀歌从不知当老师如此琐碎,还好有孩子们,看着他们认真画画便觉得有所慰藉,有时偶尔闪过成家的念头,生一个孩子,教他画画,教育他长大。但这种念头每每看到安安便打住,他想起有一日去镇上逛,安安开始闹脾气,抱着个布娃娃一直抽抽嗒嗒地哭,白桦站在路边斥责。

怀歌不确定自己能否胜任父亲的角色,如今只扮演好老师的角色都是难题,为人子,为人师,为人父,扮演生命中的每种角色都需要巨大的勇气,他觉得自己就像那片芦苇荡,生长在边缘地带,往前一步,或后退一步,皆是深渊。有时常常想起在大芬的日子,画廊成天被消防检查,卖不出去的画堆成小山,每天都在为衣食发愁,但总有干劲,如今的日子如村前那条绿色发臭的河一般一动不动。

流动的河才能称之为河,才能流向大海,静止的河,不就等于死了吗?

镜头中有一只眼睛。

对的,那是一只眼睛,晶状体周围长着刀一般锋利的齿轮,中间是黑洞,吸收所见之处的一切事物,随着滴滴的对焦后咔嚓一声,被摄物便被吸去了魂魄。

安安看着镜头,有些茫然无措。镜头后面的江河还在指挥她摆出各种姿势,安安觉得江河跟她在学校音乐会上见到的指挥家一模一样。看音乐会时,她总觉得那个指挥家雄赳赳气昂昂,戴着白手套,拿着指挥棒摇来摇去,像常在河边溜达的那只大公鸡。

白桦和怀歌在不远处的树底下站着,不知道在聊些什么,他们总是在聊一些她听不懂的东西,白桦不怎么跟她聊天,在家总是沉默的,画画或者做些别的什么,她也不知道要跟爸爸说些什么,自从妈妈走后,她很少有可以说话的人。最近门牙掉了让她觉得很苦恼,同学们总在嘲笑她像没有牙的老太太,虽然怀歌安慰她说门牙掉了很快就会再长出来,但她觉得这话没有多少可信度。大人们觉得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所以总是说一些话来搪塞糊弄,就像妈妈走之前说一会就回来一样,但她走出家门便再也没有回来。

这个周末,她被安排跟爸爸在一起,下周爸爸开车送她去妈妈那里,寒暑假她在爷爷奶奶身边度过,如此循坏往复。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像被上了发条的闹钟,滴溜溜转个不停,时不时铃声大作,她总是又累又困,上课总是走神不知道老师讲了什么,跟同学也越来越没有话说,常常自己一个人。每天晚上一闭上眼睛就梦见妖怪和野人,还有藏身在森林深处的巫婆,总是追着自己不放,她从悬崖上跳下去,却发现自己不会飞,落地的时候在恐惧中惊醒,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安安想起爸爸有一次带她去看戏剧,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很冷,月亮很圆,她穿了厚厚的衣服还是冻的打颤。剧场是露天的,入口一张巨大的海报上写着《野孩子飞》,演出的一长串人名她已经不记得了。一堆人乱糟糟地围在舞台周围,她和爸爸费了很大的劲才挤进去。戏一开场,几个身穿黑衣的人提着一个骷髅四下张望,骷髅用线绑着,用手提一下便动一下。

“那个是牵线木偶”白桦跟她解释说。“你喜欢吗?我给你买一个?”

“不”她坚决拒绝了。

演出进行了一会,几个戴面具的演员忽然走下台来,其中一个径直走到她身边停下,她看着眼前的黑衣,久久不敢抬头。对方一直不离去,她转身想向爸爸求助,一张白色面具忽然直直地朝着她的脸压来,面具跟爸爸画室里的石膏一样惨白,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她正想着,又对上面具后面的眼睛,红色的眼睛,白色的眼泪从其中鼓涌而出,仿佛夜晚从森林里走出的幽灵。

现在,她看着镜头,满脑子想的就是那只眼睛。

“江河,拍的怎么样了?”怀歌在树下问道,“该去吃饭了。”

“可以了,走吧!”

这里是乐从镇唯一的商业中心,以大型商场为主体,向四周辐射形成一条商业街,再往更广纵横开,不远处有个公园,说是公园,其实只有几棵树和几条躺椅,躺椅上睡满了人,一条狗蹲在绿化带旁边的水泥墩子,正在呼哧呼哧地喘气。唯一引人注目的是入口处一座巨大的雕塑,是一个女人,裸体,垫着脚尖,手指指向天空,像是嫦娥奔月的图景,只将浑圆的屁股对着世人。从屁股下方,两腿开叉处往前望去,马路上的人和车挤在一起,像被冻住的河,吵闹声、叫嚷声、鸣笛声、小孩的哭声混合起来灌进耳膜,似乎要震碎颅骨里藏着的每条神经。镜头再往前,便是密集的楼群,上方挂着一方灰白的天。

他们沿着商业街往前走,两旁的店铺挨挨挤挤,挂着五花八门的招牌,日头将建筑切割成两部分,一半亮的刺目,一半隐在黑暗中,安安头上渗出汗珠,她往右挪了挪,试图走到黑暗里,抬头看到橱窗里挂着一个芭比娃娃。

娃娃穿着紫色的连衣裙,头发也是紫色的,弯成波浪从头上一直流到脚踝,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大眼深的像她刚刚看着的镜头。

“爸爸,我想买那个娃娃。”

“行,进去看看”

店里到处都挂满了娃娃,装在盒子里的,单挂着的,大的,小的,金发的,黑发的,每个关节都可以活动,用手一扭,娃娃的胳膊就能背到身后去,或者把伸直的腿扭到坐着的姿势,许多小孩正在捏着娃娃不厌其烦地妞来扭去,安安看到娃娃脸上痛苦的表情,店里到处都是痛苦的呻吟声,她又想起看戏时见到的那个骷髅,爸爸说那叫什么来着,对,牵线木偶。

安安抬头朝橱窗上挂的紫色娃娃望去,因为挂得足够高,它避免了被扭曲的命运,白桦让服务员把娃娃拿下来,放到她手中,娃娃的腿和手直直地伸着,她换了个抱的姿势,左臂托住娃娃的身体,右手将它的头发拨到耳后。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这样抱她。

“爸爸,我想去妈妈那里玩几天。“从娃娃店里走出来后,安安说。

“不是下周才去妈妈那里吗?”

“我现在想去。”

“不行,现在我们要去吃饭。”

安安忽然觉得委屈,一边走一边抽抽噎噎地哭,白桦变得不耐烦起来。

“你哭什么?下周就带你去。”

“别哭了,闹得人头疼,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你别说了,跟小孩子生什么气,你说她干什么?”江河走过来劝,把安安拉到一边。

吃饭的时候,安安还在掉眼泪,碗里的三文鱼寿司嚼起来就像一块从河里挖出来的淤泥,烂糊糊地堵在口腔里。

安安觉得自己不是很想妈妈了,她只想一个人呆着。

日落是在六时十五分。

天空从最初的浅蓝转成淡黄,瞬间又泼洒出无数的红,朱红、大红、浅红,混合交织,将西方染成血一般的颜色,正中央挂着一个黄白的圆球,正在往天际线无力地跌落,楼群逐渐吞没圆球,红与蓝交织,天空成了浅紫,再一点点,被黑夜浸透。当所有的紫消失天际,天空再次被海水染蓝,一轮苍白的月亮坠于其间,那时,正好是六时十五分。

这是白桦与杨柳最后一次看日落,安安站在他们中间,一言不发。

他们已经签好离婚协议,财产没有什么可分的,一直以来双方都是协同合作,房子是租的,车子是各自买的,孩子的开支也是各自负责一部分,杨柳在一家地产公司做营销,白桦靠当老师的收入,偶尔卖几张画赚点外快,劳村这种小地方没什么大的花销,日子过得中规中矩。

白桦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像村前那条波澜不惊的河,河水偶尔在雨天暴涨,但很快便会恢复平静,如同他们一次次地争吵,最后消弭于无声。有了安安后,父母过来同住,帮忙带孩子,当着父母的面,更难得争吵了,杨柳称工作忙,总是很晚回家,一回来倒头就睡,周末带安安出去玩,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

事情从什么时候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呢?白桦想不明白,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之间变得无话可说,白天各自工作,夜晚各自入睡。有时他想做爱来打破这种沉默,但一想到父母就在隔壁房间,那堵墙瞬时变得透明了一样,父母赤裸裸地注视着自己和杨柳,想想心里便觉得发毛,更加没了兴致。

父母却不知为何,开始有意无意地试探起来他们要二胎的打算,常说安安一个女儿不免孤单,事实上想要个男孩传宗接代,每每回家祭祖,那种试探便尤为明显,看着族谱上那一长串的名单,父母生怕在他这里断掉香火。

白桦无法说服顽固的父母,想着由他们去,杨柳却动了火,一家人争执起来。

“我们现在的经济条件养安安都吃力,再生一个哪里养的起。”

“我们有养老金,可以补贴一点,老家的房子卖了也还有些钱的。”

“老家的房子卖了以后住哪里?这房子是租的。”

“你们俩努力一下,争取在这边买,那边卖的钱可以交个首付。”

“白桦一个月赚那点工资,家用都不够,我自己公司重组,过不了几天马上要失业了,下家在哪里还不知道,月供谁来供?”

“不工作了正好,好好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备孕,陪陪安安。”

“杨柳要失业了”白桦苦笑,“自己都不知道。”他拉了拉杨柳,示意她先出去缓和一下,不料杨柳一把甩开他。

“生什么二胎,我又不是生孩子的工具,要男孩让白桦找别人去生吧!“

“杨柳!”白桦有些动气,“你这说的什么话!”

杨柳沉默了。

屋里静了下来,不一会儿响起抽抽嗒嗒的哭声,白桦转头一看,安安不知什么时候从房间里出来,站在沙发旁边,脸上满是眼泪。

一场战争在哭声中偃旗息鼓。

白桦觉得自己跟杨柳像交叉过后的平行线,彼此离得越来越远,连她要失业了自己也不知道,不止杨柳,呆着学校里仿佛跟世界脱节了一样,世界仿佛机器齿轮高速运转,而自己则是被时代随意丢下的废弃零件,不知能安在哪个位置。现在,杨柳也打算离开他了。

“我们离婚吧,白桦。”争吵后的某个夜晚,杨柳说道。

杨柳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虚空传来,黑暗中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白桦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中,这样的场景,他已经设想了无数次,真实发生的时候心里反而毫无波动。

“我希望生活,能有一些可能性,你说人生是为了什么呢?出生,活着,然后死去,这看起来是一件很无望的事,没有选择的余地,我们莫名其名地来到这个世上,最终也要不问缘由地离开,有时候我想,人是否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或者人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繁衍?延续种族,延续人类,可总有一天,这颗星球会消亡,宇宙会消亡,然后又从遥远的某处繁衍出新的生命,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不是吗?有时候我觉得很害怕,安安一天天长大,我一天天老去,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结婚这些年,我一直在害怕,害怕失去工作,害怕无法承担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害怕不可知的未来,我们的生活看起来风平浪静,可谁知明天是否会有风暴刮来,你越来越不关心这些,一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而我成了世界的一颗螺丝钉,每天被机器带着麻木地转,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停下来,站在地上,双脚感受到大地的坚硬和踏实,我肯定会立刻死去。”

“总之,我想有新的生活。”

白桦不知道说什么,从开始在一起,他就知道杨柳一旦有主意便不会轻易改变,他也不知道日子该如何继续,明天也是这样,看的见的未来,不知道能改变什么。

“你还记得以前我们一起去看日落吗?”白桦问。

“记得”

“你,我,怀歌和江河,一起逃课跑到山上去写生,学莫奈光线的变化,想着能够成为他那样的画家,你最喜欢的是谁来着,对了,你喜欢舒尔茨,那个业余的,大半作品都在战争中毁了,怀歌最喜欢高更,他向往的就是去小岛上天天赤身裸体地画画,江河喜欢哪个不记得了。”

“她喜欢蒙德里安”

“对,蒙德里安,她一向是抽象派。”

“我还记得那天风的味道,冰凉的,柔软的,像你的嘴唇,我们在风里接吻,太阳像一个火球急速往黑暗坠落,我们试图用一个吻来留住最后一缕光,但光是无法留住的,不是吗?到了今天,我们才明白这个道理。”

“是的”

“再一起去看次日落吧,最后一次,带着安安,看完回来,我们就办离婚。”

“好”杨柳说。

从声音里,听不出她的表情。

紫色的河流包裹了天与地,仿佛混沌初开的时候,天空是轻淡的紫,到处裂开白色的缝,光从那些缝中洒落,把大地浓得化不开的紫略微提亮一些,明度高了,看得也就真切一些。地上铺满了紫荆花,从近到远一直铺到天际,一个穿白裙的女孩侧躺在地上,左臂弯着枕在头下,右手拿着一个紫色的芭比娃娃,嘴角往上轻轻扯着,仿佛正在做什么美梦。花雨还在纷纷扬扬地落下,她似乎快要被淹没了。

江河看着墙上的画久久不动,画是怀歌寄来的,她收到画时,已距离他们上次见面一年有余。随画而来的,还有安安落水的消息。

“等到被人捞上来时,人已经没了。”怀歌在电话里说。

“她爸妈呢?”

“杨柳把安安送到村口,发信息叫白桦去接,白桦正和我一块吃饭,没注意看手机,等看到信息出去就找不到人了,白桦报了警,调了所有路口的监控,查到安安最后出现的路口,我们到时,那里什么都没有。警察派人打捞了许久,才找到她。”

江河想起经过那片芦苇荡时,周遭的静寂无声,那些芦苇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在两个城区交际的边缘,一片废弃之地,肆意生长,它们似乎是为了证明,扎根从来都不是一件难事,即使风吹的再劲,最多折断茎干,不过多久又会长出新的。

“去年给安安拍的照片,我做成了相册,本来想最近拿过去的,现在……”

“还是你留着吧”

“还有,我要结婚了”

“什么时候?”

“十一,你要来吗?”

“我就不去了,提前祝福”

“好,那先这样,我挂了”

“拜拜”

“拜拜”

江河打开行李箱,把衣物用品拿出来依次放回去,再把行李箱塞到房间的角落里,她手里拿着相册,走到窗边的桌子坐下。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前排的楼挡住视线,看不到日落的轨迹,看这天色大概太阳也早就落下去了,风从窗户的缝隙里灌进来,冷飕飕的,她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棉衣。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可能下雪,如果下的话,大概也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

江河翻开相册,第一页的照片是她挑选过的,背景是一座小木屋,安安在橱窗边,背靠着深咖啡色的木板,右手旁的墙壁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手肘以下的部位遮盖,她低头,看着怀中的娃娃,一缕光如带子般横过她的双眼。

电脑里切到张艾嘉的歌,江河已经听过无数遍,前奏响起便知道是那首《春望》。

无所事事的面对着窗外

寒风吹走了我们的记忆

冬天已去,冬天已去

春天在遥远里向我们招手

依然是清晨里微弱的阳光

依然是冰雪里永恒的希望

冬天已去,冬天已去

春天在睡梦里向我们招手

你再不要忘记神话里的童年的幻想

你再不要忘记那甜蜜的成长

你再不要忘记母亲怀里童谣的歌唱

有一天它将会再回到你身旁

江河望着窗外流下泪来,但很快风便把眼泪吹干了。

她拿出信纸开始写信:

江河:

冬天,一切都会解体。

譬如天空消散成雪,譬如黑夜里海面闪烁的星光,譬如像砂石般破碎的爱人的脸。

冰雪消融成水汽回归天空,江河倒流至发源地,枝叶腐烂成泥为树根提供养分,肉体烧灼成灰烬消逝在宇宙里,另一个生命正在母亲的子宫里孕育。

一切得到和失去像是宿命般的轮回。

破碎的好处在于可以带来新生,如同岩石被风化成砂砾而后建成大厦一般,我的身体在一场大火里化成粉末,随风散入无边的原野里,也许就是你头顶亮起的那颗星辰。我听到骨骼破碎的声音,咔咔咔咔像是被蛀虫啃噬殆尽的牙齿从内部分化,血液变得狂躁起来,冲破血管爆裂而出流成红色的河,我的皮肤是轻薄的纱衣,风一吹便被剥离,露出可怖的、纹理纵横的躯干,只剩一双眼如漆黑的洞穴,有一天河流经过,它会流淌出眼泪。

我在原野上风干成一具木乃伊,日日夜夜守望我的麦田,等着那些孩子到来,生命是这般无可期待毫无意义,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和脚下的土地融为一体,或是成为宇宙中四处漂泊的尘埃。

总有一天宇宙也会死去。

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只有小区里路灯昏黄的光,那昏黄里,雪花一片片落了下来。江河把信装进信封,和相册一起塞进抽屉,然后关了灯,拉上窗帘,黑暗瞬间结结实实地塞满了房间。她踉跄着从黑暗的缝隙里挤过,钻进被窝,蜷缩成胎儿在子宫内的姿势,头朝胸前弯,双手抱着双膝,闭上眼,在无边的黑暗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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