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在上课的时候尿裤子了。这在当时是个大新闻。
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应该是我同桌的同桌,或者是班上其他什么人——总之肯定跟我一样是个男生了,而且是个我早已经记不得名字的男生。这范围可广了,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名字几乎算得上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之一,到现在还能记住的不过零星。总之,是这个记不得是谁的男生,让我成为了最早那一批得知这个消息的人。
这种新鲜事在那个年纪也还不算稀罕,毕竟都是初中的孩子,时不时有点怪异的人做出点怪异的事,实在太正常不过了。非要说的话,上课尿裤子,这算什么。隔壁五班一个女生找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男朋友,不如说是干爹吧;楼下初二那个平常一直在楼道里大喊大叫的男生最近不来上学了,据说是死了,或者是到远方去。你就看吧,那时候记得很清楚的一些事,到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只不过李伟尿裤子这件事反倒记得清楚。也挺奇怪,记忆总有很多怪癖,像是那个每天坐在小区楼下爱管闲事的奶奶。你试着记住生活里所有细碎的美好,结果到最后,还是那些惊奇的瞬间占据了你的人生。
而那时自然也不会考虑这些后来才会考虑的事,也只能晃着腿等待下课铃,然后期待着亲自到李伟的座位那边去看一看。班上的那种躁动早就压抑不住了,你都能从空气里闻到那种裹挟着惊叹与坏笑的气息——当然,还有李伟的尿骚味。要不是因为班主任还如同无事发生一样坐在讲台旁边判作业,这班上百分之百是要比毕业典礼还要热闹的了。小道消息已经传过来一波又一波:据说李伟就那么坐着,也没什么征兆,突然就开始快乐地尿了起来;也有人说看见他一边尿一边抖,试图装作无事发生,可是裤脚那滴滴答答落下的黄色液滴却是怎么也瞒不住的了;还有人说,李伟那座位底下已经是洪水泛滥,一地尿黄,甚至还蔓延到别人的座位底下去。你知道的,那个年龄的孩子嘛,个个都是顶级的谣言制造者。说得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当时的我丝毫没有怀疑,便去相信了——想必谁都是这样吧。
我的座位离李伟是很远的,大概他在教室的左下角,我就在右上。这可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我肯定不会是那刺鼻黄色洪水的受害者了,毕竟他们有人说,自己的鞋,以及放在地上的书包,上面都不小心沾上了那液体——这细节真是为这动人的事件锦上添花了;也有忧,那就忧在我终究错失了这等精彩事件的现场直播,无法亲眼看个痛快了。在那时我便想,我可能会因此后悔一生,后悔我这辈子都不太可能再看到有人在上课的时候尿裤子了。
我也不知道那时的我怎么会生出这种奇怪的想法来,就像我们一旦不再是年轻人的时候,我们就再也无法理解年轻人了。我现在只庆幸,我忘了那么多名字,无所谓,可至少这种独属于那个年纪的想法,我记住了,甚至是深深刻在脑海里的,是我只要一努力回想,便仿佛能重新感同身受回到那个年纪去的。我也仅仅能死命抓紧这些记忆的稻草,才不会让时间的洪流把我冲到什么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去。
尽管这稻草肮脏不堪。
于是等到后来我们去围观的时候,李伟早已经把一切都清理好了。我们也算讨了个没趣。所以对于之后的那些事情,我也实在没什么印象了。我可能也确曾有些后悔过,毕竟自己终究还是没能目睹那最壮观的一幕。之后这么多年,比那更壮观的有的是,可我们总是被年少不得之物困扰余生。我也在后来听过至少五个版本,详细描述那精妙的过程,就比如李伟究竟有没有颤抖啦,当时他的手放在哪里啦,黄水到底是从裤腿那里哗啦啦流出来还是嘀嘀哒掉出来啦……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些描述足以成为我们一整个学期的笑料,甚至更长。我们会在每个无聊的时候,包括午饭结束后谁都不想说话的时候,包括放学一起走在路上看着路灯亮起来的时候,包括清早刚到教室班里还没什么人的时候——在所有这些时刻,李伟成了最棒的解药。黄色的尿简直是天使之泪,口口相传,笑声绕梁三日而不绝。
事实上,在那第一次之后,李伟还在各种不恰当的场合尿过很多次。据说他是得了一种病吧,可能和他很小的时候一些经历有关系。不过也没人说得清,又不可能真的有人去问李伟:“你到底为什么尿啊?”自打那次课上第一次出现这怪事以来,已经根本没人再去和李伟玩了。要我说,李伟原本就算是班里的边缘人物了。他是转学来的,你懂的。他也不来找我们,我们也懒得去找他。更何况他不是那种看起来可以一起玩耍的人,应该是那种典型的——用我们当时的话来说——书呆子。没人和书呆子玩的,谁又会和书呆子玩呢?更何况是一个上课尿裤子的书呆子。他从一个没人搭理的,转变成一个彻底没人搭理的,也实在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情。我们班还是我们班,时间也照样往前走,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就这样向前走吧,哪怕前面没有路,也只得硬着头皮向前去。我发现我记得,只要我一转过头去,我总能看到那个呆呆的身影。就在一个班的人堆里面,东倒西歪男来女往,李伟总是那个一动不动半低着头的,仿佛一尊班里买来避邪的石雕。后来他应该是穿上纸尿裤了,好像从什么时候开始,没听说过谁说又看到他尿裤子了。可有时那气味毕竟还是挡不住。然后那气味好像也消失了,或者没有,不过谁在乎呢?反正在某个平日生活里琐碎的时刻,在一个再也没有人会去关注的角落,在又有什么新的事情冒出来成为了新的快乐,比如隔壁五班一个女生找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男朋友,不如说是干爹吧,比如楼下初二那个平常一直在楼道里大喊大叫的男生最近不来上学了,据说是死了,或者是到远方去——李伟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彻底消失在我们的世界里。
仔细想想,好像他连毕业典礼也没有参加,毕业册上也没留下什么痕迹。也没人多说什么,因为根本没人会想起来,甚至连他上课尿裤子这事情,要不是哪个人灵光一闪提起这个话头,恐怕也再没有人会记得了。想想吧,我们又何曾清楚地记住过一个别人?我们只是记住某些瞬间,然后赋予它们一个名字罢了。至于那个名字背后,那个男孩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不关心。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心里那个繁华的城市仿佛下起了一场雪白色的雨。我会发觉一个陌生人在人群的边缘默默地离开,在一片欢声笑语里走向自己的岔路。我会发觉当我看过所有那些后来才看到的壮观时,我心里生出那份迟来的慈悲,引领我逆着时间流回溯,带我去看看那个年轻的,坐在角落里的,一动不动的男孩。在尿液止不住地流了一地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
我想了很久,彻夜睡不着,看着窗外无言的夜,路灯正盼着明天。我也不知道这事情为何像飞虫一般在我脑海里萦绕,只是对于这种永远都没有答案的问题,我也只能望着天空。
这才是我现在最后悔的事。
生活也公平。等我开始辗转流离于几个城市,路过看起来都差不多的街,我只觉得自己是一棵丢了根的树。或者说,没了根的树,还能算树吗?我在睡,在工作,在爱。在夜里霓虹闪烁的商业街,在人声鼎沸的集市,在仰着头才能呼吸的地铁里,我仅仅是个过客。我只记得那些阴雨天,因为在那样的天气里我能悲伤个痛快。我记得那通电话里传来消息,至于那个女人,名字是三个字还是两个字,她姓李还是姓王,我早已经遗忘个干净,也早已经与我无关。我就站在窗户前面,不高不矮俯瞰着城市,看着它在大雨里自娱自乐地运转。我看着西装革履的人侧着头夹着手机,我看着出租车堵在路口鸣笛不停,我看着卖场的门口正有人狼狈地收拾着店庆之后的残局。也实在想不明白,这世上的人都活得这么累,究竟是为了想给世界留下点什么,还是说,为了最好什么都别留下?
到了现在,你问我的名字?你问我的经历?我当然懒得去讲,因为你最后都会忘记。
我只会把这个故事的结尾讲给你听,因为这已是我心中仅剩的耐心了。
大概是又过了很多年吧,等我终于从困苦里领悟了什么,我也就在一家西餐厅里再次遇到了李伟。起初我就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着,只我一个。我向服务生草草指了菜单上一份牛排,就是如此了。旁边不远处一对年轻人正对面坐着,双方都有些拘谨。那男人,不如说还是男孩,小心翼翼地在盘子和酒杯之间腾挪着,同时又暗暗装出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度。而那女孩,不如说已经是女人,脸上挂出的微笑像是公式一样标准,眉眼之间尽是含蓄的攻势。我倒不是那个闲来无事的人,只不过这样的场景,一眼看去,便可以看出很多事,想起很多事,然后颇有些迟暮的感慨。恰巧是在这时,我看到一个挺拔的男人推门走进餐厅,一边抬手整了整自己的衬衣,一边微微弯下腰,向带领他走进来的服务生点头致意。我一下子盯住他的脸,是很方正的,边角凌厉,一下让我记起故人。这直觉来得突然,可我当然还是不敢认定的。并且,心里许多汹涌的情绪都在发酵,自然是会将一些话死死压在喉头。我便只得一直望着他,睁大了眼睛,右手情不自禁抬起来了一些,悬在半空中有些发颤。幸好他也是喜欢环顾四周的人,终于还是看到了我。他也和我一样,放慢了脚步,眨了眨眼睛,同样也把手一点点伸了出来。我们的眼神对上,那交流仅用一瞬间。那一瞬间之后,我们同时开了口,轻声说出了对方的名字。
这可真是欢喜事,莫大的欢喜事。好像在很长的时间里面,还未曾有过如此令我欣慰之事了。我也不知该怎么抑制那种激动的心情了,只是笨拙地站起身来。我们两人握住手,止不住地笑了起来。他好像比我还更动情了,整个身体好像都在颤抖,连那蓬松的头发都兴奋地摇晃起来。我能看出来,他那状态,便是一下子又回到少年时的样子了,是那种有些木讷的,带着一些傻气的——和他现在那仪表堂堂的模样大不相同了。他都顾不得坐下,嘴上也像是大坝决了堤,一个又一个问题拦不住地抛出来。我也在那欢喜里久久不能平复,便和他一同站着,这就开始述说这些年的故事。直到我刚才点的牛排上了桌,服务生抛来一个奇异的眼神,我们才勉强面对面坐下来。他赶紧抽出点时间来,拿来菜单随便指了几下,便赶紧又回到我们的交谈里来了。
从他的言语里我知道,他的生活也应当是同我一样,是在一片寂寥的舒适里苟活。真要比起来,他显然是要更富裕的吧。不论是穿着打扮还是举手投足之间的仪态,无不显示着这个事实。只不过,那种在舒适之中难以消除的忧郁,我也是再理解不过了。都不必担心,我们的谈话自然是融洽。真情流露的同时不失双方会意的你来我往,这样的谈话是远远比那对年轻的男女高级太多的。只不过,当我听闻他近日工作上并不顺利,也就同他一起感慨起来;后来又说起教育孩子之类问题,两人的脸上也都挂出苦笑来。再聊下去,又聊起儿时的故事,也就开始刻意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然而,把一些事情避开以后,也就不再剩下什么别的事情了——因为事情本就那么多。那种初次重逢的喜悦开始淡化,可能是因为,我们都发现,我们二人之间的交集,实际上也仅有少年时那一点点可怜的相会。这真是无法挽回的了,这谈话也只能像我们的生活那般逐渐枯萎下去,是任何热情与经验都无法拯救的了。
真羡慕那年轻人吧,最简单的事,竟能一直聊下去。
他们在聊些什么?隔壁五班一个女生找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男朋友,不如说是干爹吧?楼下初二那个平常一直在楼道里大喊大叫的男生最近不来上学了,据说是死了,或者是到远方去?
或者是,一个男孩在课上尿了裤子,思索着自己的未来?
在那天中午以后,我们再次分别。怕是此生都不会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