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垣》--30年,10000字,给自己的经历一个交代吧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

家,在我的印象里,像一个被八国联军洗劫后的战场,残垣断壁,伤痕累累,充满了眼泪、哀嚎、血腥,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讲起来不知道从哪开始,几乎每天都是一场战争,凶残的,沉寂的,清醒的,宿醉的,波及到我让我无处可逃的,还有让我可以躲起来独自苟且的,仿佛生活原本就是这样艰难的,童年,尤甚。那个叫做家的小房子,在静默的空气里,有无数潜在地下的燃烧着的火种,仿佛只要有个一阵风吹过,埋藏在某个无名角落的火种就可以立刻燃起,开始下一场战争,应了那句话:时刻准备着。

血迹斑斑的小房子

那天回家,是二伯去学校接的我。因为学校离家的很近,都是跟同学一起走回家,几条熟悉的胡同,10分钟就能到家,所以几乎没有人接过我放学,二伯说:“梵梵,你爸和你妈有事出去了,让我来接你回家,晚上去我家吃饭。” 我正觉得高兴,忽又觉得奇怪,“他们去哪了?”,半晌,二伯才说道:“你爸就说有事出去,没说去哪里,二伯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说完还故作无奈的笑了一下,我也跟着笑了:“我爸也真是的,去哪都不说清楚,都多大的人了,还不让人省心,那我妈也没说吗?” 二伯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我也没追问,想来必定妈妈也没说,不然二伯一定会告诉我的。那时候只是心里觉得奇怪,来往并不多的亲戚在我的记忆里连一块糖都没给我买过,忽然来接我,确实是让我有点不明所以,但7岁的我也想不出大人那个复杂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在两家就隔着一个胡同,吃饭完我还可以赶紧回家写作业。还没到家门口,就听到小黑的叫声格外的响亮,打开门,旺旺不断地向我的身上扑,疯狂地叫着,我抱起瑟瑟发抖的小黑,发现家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看看周围,毛巾上,地上,椅子上,桌角上,炉角上,到处红色的斑驳,竟然是血迹,我忽然好怕,比我怀里的小黑还要怕。

我担心爸爸妈妈出什么事,不久以前,我姥爷去接我放学的时候,就是爸爸妈妈因为房子要被开发商强拆,到开发商那去理论,第二天我去上学以后,开发商就找了当地的警察,把他们抓起来了。姥爷去学校,直接把我接到姥爷那里,我就再没回过家,也不知道当时家里是什么样子。一直过了国庆节,妈妈先回姥姥家了,在姥爷家小房子里,下面放煤,在一米左右的位置搭起了一块板,铺上铺盖就是一张床,妈妈问我“梵梵,你看这个这个小屋子多好,在这里没人打扰你。” 我扑到妈妈怀里,真的开心极了,仿佛拥有了一个世外桃源,关起门来,没有人能打扰到我,“真好,以后我们就住这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个世外桃源是一个煤仓子,四季不着阳光,从很高很高的一个方孔里透出的光,是这仓子唯一的自然光,可惜被邻居高挑的房檐挡了一半去,这“窗”外的风景,按照燕子、脏猫、麻雀,雨链、雪被的顺序循环播放,妈妈他们几个孩子小时候就在这里长大的,现在因为我家的事情,姥爷把这个地方恢复到30年前的样子。那些天家里的大人一直在讨论着房子和救爸爸出来的事情,似乎没人顾得上我,一直被夸"懂事"的我也从没让 大人再为我操过心,每天坐公交车上下学,无人售票车,一元一位。有一天出门前我跟妈妈说“妈,我没钱坐车了。”

妈妈说:“你大姨是公交公司的,你上车说‘家属’就行,不用给钱。”

“不,人家不让我上怎么办?”我执拗着不肯。

“没事,我们上车都这么说,要问你家属是谁你就说大姨的名字。”

“我不想说……你给我两块钱吧……再不走上学要迟到了……”

“你这孩子……说着,妈妈从被窝里坐起来,“哎……”,凌乱的头发遮挡在迷糊的眼睛前面,我妈从兜里翻了几个钢镚给我。我着急上学,接过来赶紧数了数,"这是八毛钱,不够……"

“你就放两个进去就行,看不出来”

“不行,那么多人,让人看见怎么办!”我着急了,怕上学迟到,但是没有车费,不高兴地大声说着。

“跟你说没事就没事,他要问你,你就说两个五毛的!”

"可……”我还想争辩,可妈妈也急了,似乎我成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妈妈现在没有零钱了!”还把兜翻出来给我看。现在想想,那时候妈妈和爸爸都下岗了,家里靠妈妈一个人打工赚钱,后来为了房子拆迁的事情,两个人都在家里,又经过夫妻俩被关进拘留所,母亲可能不是没有“零钱”了,而是没有“钱”了,住在姥姥家,母亲也不好意思开口跟姥姥姥爷要钱,而那时候的我,根本想不到这些,只觉得心里受了千般委屈,再不走上学就迟到了,带着羞愧和不安一路小跑去公交站。我兜里装着的好像不是8个一毛钱的硬币,而是4组随时会爆炸的炸弹,我望着公交车每天来的方向,忐忑地等着车来,担心车不来就迟到了,又怕车来了我的诡计就暴露了:“万一司机骂我怎么办”,“这样做不对”,“我站在队伍的最后面,我上了车司机就该走了,应该不会注意到我”,“找一个也是投硬币的人,站在他后面吧,这样司机会不会就不知道我投了多少钱”…… 不知道想了多少问题,公交车静静地由远到近,由小变大,车来了。

我挤在上车的人群里,扔了两个钢镚进去赶紧就往前挤,心跳的似乎旁边的人都能听到,一步,没发现我;两步,没看到我;三步,我是不是没事了;四步,快走啊快走啊,怎么人都堆在这不走了呢;五步,忽然听到司机说话了:“那小孩,你投了多少钱?”可能孙悟空的紧箍咒不过就是这样了吧,我的心一紧,脸上很烫,带着金箍的一圈头皮发紧,那一瞬间,所有的100分,所有的奖状,都是我张不开嘴的理由。车上有那么多跟我穿着一样校服的同学,我怎么说我投了两毛钱?还是说我投了两个五毛钱?我怎么张得开口?这可能是我今生最大的屈辱,司机不依不饶道:“你怎么投了2毛钱就上来了?有钱没钱你说一声啊,咱们说你忘了拿钱说一声,哪怕下次再给补上,投了两毛钱也不言语,就悄摸严声儿的上车了,怎么上的学都是!” 委屈的眼泪和鼻涕几乎是同一时间的一起涌了出来,我在车上嚎啕大哭,所有人都上了车,司机没有启动车子,而是不停地说“现在这孩子,都把钱花了没钱坐车”,不停地说着“大人不管孩子”,不停地说着“没钱你吱一声,啥都不说”,旁边的人劝道“行了,小孩,你跟她要她也没有,快走吧。” 这句话是我的救命稻草,尽管司机依旧重复地骂骂咧咧,但是车子总算启动了,大家的注意力随着报站的声音,转移到了每到一站的站名上,我渐渐收起了哭声。屈辱感让我我恨不得学习故事里的人,用一腔热血来洗刷清白,然后在抽泣得发烫的大脑里,想象出了我血洗公交的样子,当然还有爸爸妈妈没了我之后的生活……想着想着,到学校了。

放学回家以后,我给妈妈讲了我被骂的事情,记不清妈妈说了什么,只记得后来妈妈有“零钱”了,而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怕做公交车,我怕碰到那个骂过我的司机,也怕在车上碰到那天看到我的同学,怕他们窃窃私语说我的“光荣事迹”, 每天就在这样的担心和害怕中挨过。贫穷,让孩子的自尊心不值一提。

后来的一个晚上,我已经睡着了,我听到妈妈跟爸爸说话,知道爸爸回来了,想开灯看看爸爸,爸爸坚持不让,我挣扎着起来要开灯,妈妈紧紧抱着我说“今天太晚了,明天再看,让爸爸早点休息”。黑暗中,我挣脱出胳膊,伸手摸到父亲的脸,毛茸茸的,估计是胡子很久没刮过了。我说“我不害怕,我想看看你”。爸爸的声音比平时稍显沙哑“爸爸困了,明天再看吧。” 初秋的煤仓子,稍有凉意了,我把胳膊缩回被子里,躲在妈妈的怀里睡去,迷糊中听到爸爸爬到我们的床上,在煤仓子上一起睡了。再后来,父母又回到现在的屋子,记得在姥姥家吃饭的时候,爸爸说他回去看了我们的房子,断水断电了,冰箱里的菜都坏了,肉都臭了,他很心寒。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家里已经被妈妈收拾干净,和平日里并无两样,邻居一样和蔼可亲,我再也不用忐忐忑忑地坐公交车了,我好喜欢这个十几平米的小房子。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了,我家已经没有邻居了,因为拆迁我们家成了周围唯一的平房。那应该是2000年吧,我记得那时候流行一句话“到2000年家里还没有电脑的就是文盲”,真的到了2000年,我家仿佛还不如以前了。院子拆了变成临街的房子,临街的房子拆了变成小屋子,楼房怎么也等不到,我们就这样一直搬,一直拆,一直拆,一直搬,一家三口临时生活在这间十几平米的一个屋子里,屋里一张床,一张折叠桌,还有父母结婚时候打的一套用了十年的大衣柜,一部分改做了碗柜,书柜,我们吃喝拉撒,都在这个屋子,屋子对面是一间小房儿,外面是用工地上的门板、三合板,围起来的一个刚好可以放下一口锅和一个人的地方,顶是一块木板,木板上盖了油毡,顺延到小房的屋檐下,那个是我家的厨房,下雨的时候,雨水顺着油毡流下来,在地上打出一个细小的坑。大小便在小房儿的桶里,然后就提着桶倒到离家门口六七米外的土堆上,剩菜剩饭、炉灰废纸,所有的垃圾,都是倒在那个土堆上,时间一长,那个堆满垃圾的土堆变得格外的肥沃,吃完的西红柿扔上去,都能长西红柿苗来,夏天的时候,几株高高的不知道是叫什么的植物就快速地生长,直挺挺地矗立在那,是这周围黄土飞扬的工地上唯一的绿色,也是我童年唯一的花园。这小小的十几平米的空间里,仿佛这样的空间很合理,垃圾堆离我们很遥远,而随着周围建起的高楼,远远看去,这小小的一户人家在拆迁废墟的土堆旁,显得格外的简陋,好像我们生活在垃圾堆里一样。时间是一场玩笑,明明什么都没变,只是周围盖起了楼房,我们就从一户人平常的人家变成了收垃圾的拾荒者。

记得我过生日那天,妈妈叫了几个亲戚和两个同学来家里吃饭,我们在桌子上吃饭,苍蝇们在屋顶盘旋,一抬头,熏的有些发黄的屋顶上落满了苍蝇,像一张被反色处理过的的星空照片,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去妈妈住的平房看她,明明很干净的石膏板吊顶,我总觉得那些黑色的小洞是无数苍蝇在那里,贪婪而无礼地偷窥着屋里地一切。时间久了,这里变成了老鼠的乐园,我们和唯一的邻居,两家大人商量着“抓老鼠”的事情,后来我爸买了老鼠夹子,打到了好大的老鼠。妈妈说“薇薇,你看这么大的老鼠,多吓人!” 我看了一眼被夹子夹得奄奄一息的老鼠,心里竟觉得老鼠有些可怜:“妈,老鼠夹子不是抓老鼠的吗,怎么是变成杀老鼠的了?”

“杀”老鼠,变成了“抓”老鼠,这样好像就改变了本质,听起来“大事化小”了。直到多年以后,我在一家国际品牌酒店工作,酒店有一项必做的工作叫做“消杀”,就是“消灭老鼠,杀死蝇虫”的意思,比起“抓老鼠”,现在的我更喜欢“消灭老鼠”这个词,在程式化的工作里,这个表达更干脆利落,目的直接,结果明确,也不会自欺欺人,可惜那时的我接触不到国际酒店的管理,更不用说外企的解决问题的思维;可惜那时候的我看不出这生活的点点滴滴都是贫穷的影子,更不知道周围所有人一言一行都深深镂刻着的底层生活的印记;可惜我看不出眼前这房间里的斑斑血迹背后的辛酸,更不知道这可怕的血迹背后究竟是怎样的忍受和屈辱。

我愣很久,又跑回二伯家,上气不接下气:“二伯,我,我爸我妈是不是又被那个开放商的人抓走了!?” 印象中那天的时间过得似乎格外的慢,声波在空气里传播的要比往日时间长,等了好久,声波才传到二伯的耳朵里:“没有,你爸爸说有事出去了”。 “我家里到处都是血,到底怎么了二伯!”可能是空气在单一方向的传播变得缓慢了,我听二伯的话感觉并不需要更慢。

二伯跟我一起回了家,我拿出带血的毛巾,又给二伯指了桌角、炉角、还有火钩子上的血迹,“二伯你看,这是血,你看地上也有!” 二伯可能是上岁数了,打量着这小小的房子里斑驳的血迹,半晌,说让我去他家住,我坚持要在家等我爸我妈回来,二伯无奈,就陪我一起等着,过一会便往炉子里加几块煤。

天黑透了。我的作业都写完了。小黑趴在我身边,黝黑的眼睛望着我,发出让人心声怜爱的声音,我才想起来,小黑还没有吃东西,平时都是妈妈给它做饭的。"二伯,我妈怎么还不回来?” 一遍一遍想着这些斑驳的血迹,毛巾,炉角,桌角,炉钩子,地上……我想象着父母被坏人抓走的场景,想象着他们难以挣脱的场景,想象着妈妈被坏人欺负,爸爸保护妈妈跟坏人搏斗的样子,快要哭了,“没事,一会儿你爸你妈就回来了。”二伯的话音刚落,妈妈穿着厚重的棉服进了门,她带着大大的帽子,我看不清她的脸,妈妈异常地安静,没有像往常一样进门给我带回好吃的,也没有喊我“薇薇”,从椅子上跳下来,向妈妈跑去,爸爸跟在后面,一反常态地扶着妈妈进来了,俨然一副恩爱夫妻的样子,我印象中那是爸爸唯一一次扶着妈妈,照顾妈妈。

“终于回来了,爸爸妈妈你们去哪了?” 爸爸也少见地笑着,慢慢扶妈妈坐下。二伯的表情严肃,四个人一只狗,只有我一个人沉浸在妈妈回家的喜悦里,小黑躲到一边也不着急要东西吃了,妈妈慢慢摘下棉衣上的帽子,二伯瞪大了眼睛没说出一句话,爸爸嬉笑着给妈妈倒了水,喂到妈妈嘴边,亲昵地说“来,喝点水。”妈妈把脸侧到一边,又转过头问我“梵梵,妈妈是不是特别丑”,然后眼泪从妈妈一只眼睛里流出来,另一只眼睛被厚厚的纱布贴着,不一会,也流出了眼泪。

这样的眼泪妈妈流了很久,几乎每一天都能看到妈妈流眼泪。邻居,姥姥姥爷,爷爷奶奶,姨姨舅舅,姑姑伯伯,往来于我家十几平米的小房子,每次妈妈都要哭很久。曾经留在门口那些斑驳的血迹也随着时间渐渐不见了。

来人总是劝着:“你看孩子多懂事,为了孩子有啥不能凑合过的?房子也马上下来了,也算是这几年没白辛苦,将来孩子上了大学,一成家,孩子这么懂事,这多好!别哭了,医生说流眼泪不利于伤口恢复,快别哭了。” 越劝妈妈的眼泪越多,只是妈妈从来不说话。只有当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妈妈会跟我说,“那几次你爸爸把你书包扔出去,让你跟我走的时候你害不害怕?”,“妈妈希望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梵梵,你看,是不是妈妈的眼睛坏了,你能看到这有个黑点在飘吗?你看飘过来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试图把那些斑驳的血迹和躲起来的小黑拼凑起来,还原当时发生的一切,可惜我没能完成这个任务,我始终想象不到一个男人是怎么对一个女人下手,把自己的女人打成那个样子,我也想象不了一个女人是如何在自己丈夫的手里被当成敌人一样对待,都说苏明成打明玉不对,我甚至不能分辨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是非对错, 就像那时候我爸跟医生说的“医生你别那个纱布减小一点,本来没多大的伤口,你弄那么大一块纱布上去好像有多严重是的,其实就一个小口。” 我不知道一个女人面对一个这样的男人同床共枕,是有着怎样的忍耐和屈辱,于是我强迫自己忘掉这一切,忘掉那些真实出现在我面前的炉角、炉钩子、桌角、灰蓝色毛巾上极其醒目的血迹……以及这所有血迹背后的挣扎和顺从。

再后来我们搬了新家,闯进了楼房。为什么说闯呢,这是另一段故事了,以后有机会再讲给你们听。

空荡荡的舞池

新房子很大,有80多平米,最大的是一个客厅。因为没钱买家具,就更显得快30平的厅格外的空,格外的大,开发商来我家的时候,不禁脱口而出一句“这么大,跟舞池似的!哈哈……”那笑声仿佛这奇怪地房子不是他们设计的一样。

我住在父母房间外的小屋子里,父母的房间还算宽敞,放着一组新买的五门柜,柜门上一道半公分宽的划痕很明显,我问妈妈,新家具怎么就划了?妈妈说,搬家的时候蹭的,你爸爸非要让人便宜500块钱,留下了。”我不喜欢这个划痕,真丑。” 妈妈抱过我:“妈妈也不喜欢,要是我说,就不要了,新家具没个新家具的样子。我现在懒得理他,让他自己定吧。”

妈妈不知道,那道划痕很像她肩膀上的伤痕,所以我不喜欢。

就像上面说的,家里的争吵,打闹,冷战,都是战场上飘着烟的火种,没有理由,不时而至。妈妈肩头的那道疤,就是晚上妈妈搂着我睡觉的时候,他拍醒妈妈,我亲眼看着他用手指在母亲的肩膀上,抠出了一道血,并且说着“这抓能抓出痕迹来?” 妈妈用手捂着流出来的血,盖上被子,凶了他几句,睡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忍心在自己妻子的身上挖下一道肉下来,不知道妈妈怎么忍着疼痛入睡的。那年我好像还没有上学吧。

我的房间在他们的外面,很小,可能是怕空气流通不好,也有可能是没有钱了,反正就是没有装门,只有一个层帘子,墙上挂着妈妈自己做服装生意时,从天津带回来的印着“自强不息”和“忍”的卷轴。每当爸爸妈妈争吵的时候,我就抬头看看“自强不息”这几个大字,我只有默默听着他们的争吵,谩骂,从来没有插过嘴,因为妈妈说了,大人说话小孩子不可以插嘴,我从没想过我可以插嘴,也从没想过我能保护妈妈,现在回想起来,让我不寒而栗的不是我对于武力的恐惧,我对武力没有恐惧,我并不害怕因为帮了妈妈会被爸爸揍,而是我内心对是非的不分,从小妈妈跟我说的“没事,就是吵架”,以及她在拳头下的沉默,让我觉得我跟这残酷的行为没有关系,妈妈教我的勇敢和正直,每每在这样的时候就被我扔到狗肚子里,我对着墙上的“忍”字狠狠地发誓,要离开这个地方。

记得他们最后一次在这个“舞池”里打架的时候,就像往常一样,并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就扭打到了一起,我还在睡觉,被争吵声和扭打声吵醒,我隔着帘子,看着两个人从里屋打到外屋,他抓着我妈妈的头发,妈妈弯着腰,低着头,被她控制在手里,妈妈用手去够着还击,嘶吼着,他似乎很享受这个女人不能还手的样子,嘴里挑衅着“来,打呀,来……”他们在这个舞池里旋转,挥舞。女人的头发凌乱地挡住了脸,随着他们的挣扎,头发的飘动,可以看到穿在发丝里粗壮的手指发力的样子,血管都显得格外清晰。

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是一种能力,我在长年累月的暴力和冷暴力里练得炉火纯青,如果说10000小时可以成就大师,我想我每天24小时练习,小小年纪就是一个大师了。是的,我当时就那么咬着牙,忍着眼睛里泪水,躺在床上看着大大的“自强不息”字,跟自己说,“不要让眼泪掉下来,这次我就战胜了自己!”

多么可笑!我居然觉得这一切是大人的事情,我能做的,就是在房间里咬着嘴唇,一动不敢动,不让眼泪掉下来!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甚至都淡忘了那间血迹斑斑的房间,但是我永远忘不了一个男人满脸得意又充满兴奋地攥着一个女人乌黑的长发,拉拽在手里的样子,从一个角落拽到另一个角落,拖鞋在地板上打滑的声音,重重摔倒的声音,挑衅地声音……每次想起来,我会狠狠责备那个时候的自己,为什么我会觉得这整件事跟我没有关系?深深地悔恨多少次让我在深夜里控制不住自己流泪满面,但这并不能让我回到那个时间的、那个空间,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冲出去,拉开他们,带着我的妈妈,那个可怜的女人,离开这个空无一物的家。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争吵。后来他拿走了我妈所有的钱,收起了我妈的钥匙,妈妈月事的时候,连买卫生巾的钱都没有。那段时间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家里有人说话,长时间的冷战持续了很久,母亲不再出去打工,不再做饭,不再洗衣服,父亲依旧没有工作,不知道每天在外面做什么。家里的安静,让我练就了另一项本事,我能听到门外3层楼以下传来的脚步声,钥匙碰撞的声音,当我分辨出是我爸回来了,我的心就会一紧,不由放慢了呼吸,心里默默数着上台阶的脚步声,一级,两级……上完一层了,到了楼梯转弯处了,咳嗽是让楼道里的灯打开,又离家越来越近,然后是钥匙插到防盗门里的声音,像极了一把尖刀插到机器人的喉咙里,开锁,进门,随着一声巨大的关门声,我的心里不再有任何期待或者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时刻准备着”迎接暴风雨的低气压,不知道哪一阵风来,会把埋藏在哪里的火种吹燃;不知道下一刻,暴风雨是不是就会来临;更不知道在风雨中,战争的火种会越燃越旺盛,还是会被风暴取代,这个空洞的房子里,没有一面墙能保护我免于那场不知何时回到来,又时刻准备着到来的袭击。

这种要么没有声音,要么就雷电交加的日子持续了半年左右。记得那时候妈妈甚至不吃饭,醒来就在自己摆扑克牌,一摆一天。爸爸依然早出晚归,具体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上班。后来,他们离婚了。

寄宿十七年

离婚以后的妈妈遇到了孙舅舅,他们很相爱。妈妈跟孙舅舅到他家附近开了一个门店,后来姥爷生病了,六个孩子都各自有家庭事业,打算把姥爷送到养老院。姥爷有一米八几,即使在病中,也是仪表堂堂。姥爷小时候读过私塾,会阿拉伯语,还拉得一手好二胡,还是练家子出身,听老舅说,小时候他们打沙包打到房顶上,姥爷几个健步就登上房顶给他捡沙包。姥姥姥爷在毛纺厂的家属楼里住着的时候,有人偷姥姥在阳台养的鸡,姥爷六十多岁还在半夜猫在阳台上抓偷鸡贼,从阳台上跳下去的时候蹲了脚脖子,后来家里姨姨舅舅集聚一堂给姥爷上课:“您说鸡重要还是人重要,您这摔个好歹可怎么办!”那时候我还小,记不大清楚他们说的话,大家七七八八,鸡一嘴鸭一嘴的,中心思想就是让姥爷量力而行,他年纪不小了。

后来又过了几年,说老房子要拆了,得有人回去看着,姥姥想搬回平房住看房子,姥爷不想回去,于是老两口分开住,70多岁的姥爷还每天骑着自行车去给姥姥买点老玉米,煮大豆,新鲜的蔬菜什么的,姥姥一看到姥爷就吵,姥爷从来都不还嘴,该干什么干什么,六个孩子不管谁去了,姥姥总是叨叨,很凶,姨姨们都说姥姥就是仗着姥爷在,姥姥才这么横。这个平房就是妈妈他们六个孩子长大的地方,据说,我妈生我的时候坐月子就是在那个平房里,我从来不知道这房子一直都在。妈妈在这老房子里,想着姥爷从小最疼她,现在人老了,自己什么都干不了,很是难过。姥爷拉着妈妈的手说“圆子,爸不想去养老院……”话没说完,我妈眼泪就下来了。我妈说,我回来照顾您。

然后我妈把和孙舅舅在宣化的生意盘出去,搬回了这老房子住。姥爷从可以勉强站起来,拄着拐可以走,到坐起来需要人扶着,再到吃饭需要人喂,在床上躺了少说得有三四年吧。妈妈也就这样伺候了三四年。我最后一次回去看姥爷,姥爷躺在床上,看我来了,我问姥爷知道我是谁吗,姥爷说知道,薇薇。我笑着看着姥爷,姥爷忽然就开始吟唱着,我想是私塾学的吧,句句都很好听,可惜没记住,只是到了“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时候,姥爷哽咽着哭了。我劝着姥爷,想让他开心,给他讲我单位发生的奇葩故事。

这个房子拆的时候姥爷还在,因为谈不拢补偿,晚上开放商找人用石头敲碎了家里的窗户,第二天,我妈就带着孙舅舅姥姥姥爷,是的,还有我姥爷,去找开发商理论,最终开发商给我们换了玻璃。又找了附近的两间平房,一间向阳的里外间,对面一间小房,两间房之间形成一个小院子,还有之前人家留下的花架,算是有个容身之所,就一样不好,没有上下水,不过住两年就可以搬到新楼房了。我说要不附近租个楼房,先住着,这冬天没水没暖气,多辛苦,不行我给出房租,我那时候在北京上班,顾不上张罗,这事没人张罗,就不了了之了。没有上下水的日子,吃喝拉撒在一个屋子里,妈妈和姥姥姥爷的生活状态似乎就越过越糟糕。舅舅们和姨夫会每周过去从外面的商户打上几桶水,小小房间里里外外地上摆满了装着水的大塑料桶,从前连箱子都拿不动的母亲,现在能徒手提起一桶水。生活告诉我们,人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比如我爸我妈那么艰苦的日子都过来了,有了新房子了,过不下去了。刚搬去那个房子的时候,妈妈买了很多假的藤蔓,缠在房檐上,院子里还种了花,只是那花长得,比人都高,一个要拆迁的破院子,被我妈妈布置的格外有生机。妈妈切好水果,插好牙签,端给我吃,我坐在小院的马扎上,看着盛夏碧蓝的天空下,摇曳的小花,听着知了的叫声,好不惬意。没有上下水的日子,很难过的精致,更何况还要照顾卧床不起的姥爷,后来我去看他们的时候,已经没有切水果的待遇了,一个苹果,拿布子擦擦,妈妈就满脸爱意的递给我。我犹豫着,放到了一边,说一会吃。再后来我去的时候,母亲把剩菜倒到另一个盘子里的时候,就直接用手去拨菜了,苍蝇在饭菜上盘旋,母亲两只手一拍,像拍死蚊子那样,拍死了苍蝇!我不由得,心生一阵嫌弃。当时的我很难想象没有上下水,母亲要怎样精打细算留着那点水用,生活,让母亲从那个温柔知性的妈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跟父亲生活的这十几年里,有七八年我是在外地读书,工作。回来以后,每天早起给我做早餐,想着法的变着样给我做饭,生活,让一个不会煮饺子的男人,变成了一个照顾人的父亲。

他们都变了,我也长大了。

结束语

曾经那些画面,让我深深恐惧和悔恨的画面,让我充满仇恨的画面,在时间的轮回里渐渐淡去,这些事是我始终不能释怀的。家庭的问题,当事者迷,我很难去分辨父母的对错,生活给了每个人戏剧化的改变,而改变不了,也让我不能忘掉的,是童年一次又一次拆迁,一次又一次的打架,一处不如一处的房子,一堵接着一堵地残垣断壁……

直到今天,依然有一堵看不到墙,挂满血迹地挡在我的判断里,墙这边的我跨不回去,看不清过去的人,墙那边的父母渐渐老去,摸不到现在的我。

“凶残的丈夫“这个形象很难和现在这个每日跟我生活在一起的老人画上等号,我偶尔会觉得这是幻觉一场,那个后来为了供我上学在家不知道吃了多少顿清水挂面就咸菜的男人才是我的父亲,而那个出手伤人的男人,一定另有其人。那个在我面前那个用手掌打死苍蝇然后连手都不擦的女人,不是我的母亲,三十年前那个无所不知,可以一遍一遍教我背古诗的温柔的长头发女子,才是我的母亲。

曾经一味地拒绝接受母亲的样子,让我看起来像个笑话,如今只能和时间赛跑,让自己重新学会如何去爱,在短暂的余生,希望善良如她的母亲,平安健康。希望父亲在知道自己的错误之后,平安健康。



PS:

不知不觉写了一万多字,这一万多字不知道多少次让我自己泣不成声,我以为我放下了,我以为我在爱着我的母亲和父亲,事实上我根本不会爱,我一直在抗拒他们。当我终于在一样的泣不成声中把这些写完,竟发现自己真的学会了放下,也学会了接纳。余生最重要的两个事情可能就是学会如何接受已经变得陌生的母亲,在心里原谅那个父亲。时光不长,我只能马不停蹄地去学会爱,学会让母亲变得柔软,让自己变得坚强。

本想用这篇文章参加“新写作”大赛,因为字数超了,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终究不想删掉这些完整的记忆,便放弃了参赛资格。比赛和奖金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曾经有着一样的经历的孩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吧,你们若已被削去身上的刺,便不负这光阴如刀,你们若已不再哭泣,便不负这流年饕餮。

如果你有童年的故事,想跟我聊聊,私信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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