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起硝烟

  “完全可以把愤怒的洪水向他倾泄。但是,他太卑微,太渺小,太愚昧,最大的倾泄也只是对牛弹琴,换得一个漠然的表情。”

    ——《文化苦旅》


  这位余秋雨老师口中的“罪人”,便是王圆箓。余秋雨老师说,是他发现了藏经洞,是他带着敦煌走入了一个悲惨的时期,余秋雨老师口诛笔伐,义正言辞,义愤填膺地批判了这个愚昧,贪婪,木讷的道士,好像敦煌所有的悲惨都是因他而起,所有的遗憾都是他的过失。


  其实,第一个发现藏经洞的并不是王圆箓,而是他雇佣的贫士杨某。王圆箓为了保护洞窟,雇了一批人清理洞中积沙。杨某在磕烟锅头时,偶然发现了一个封闭800多年的密室。


  谢稚柳先生在《敦煌艺术叙录》中写到了藏经洞打开的情景:“王道士夜半与杨某击破壁,则内有一门,高不足容一人,泥块封塞。更发泥块,则为一小洞,约丈余大。有白布包等无数,充塞其中。装置极整齐,每一白布包裹经十卷。复有佛帧、绣像等则平铺于白布之下。”


  尘封800年,珍贵文物重见天日。从此,敦煌开启了它既悲惨又辉煌的新篇章。


  发现藏经洞后,王圆箓第一反应是报官。他徒步50里,找到敦煌县令严泽,并奉送了取自于藏经洞的两卷经文,可惜并没有得到重视。


  902年,新知县汪宗翰上任。汪知县是进士,算是有文化。得知有这样一个藏经洞,汪知县当即亲自去莫高窟走了一趟,并带走了几卷经文。只留下一句话,让王道士就地保存,看好藏经洞,便再无下文。当时的金石学家叶昌炽知道这批文物的价值,他上书朝廷,希望它们能够得到妥善保管,可惜当时的新政府正忙于赔款,这样的“小事”,他们根本不放在心上。后来,王圆箓还冒死写奏章给慈禧太后,结果石沉大海。


  在这期间,王圆箓还做了什么呢?


  他挨家挨户化缘筹款,所得之钱全部用来修复洞窟。斯坦因在《西域考古图记》中说:“他将全部的心智都投入到这个已经倾颓的庙宇的修复工程中,力图使它恢复他心目中这个大殿的辉煌……他将全部募捐所得全都用在了修缮庙宇之上,个人从未花费过这里面的一分一银。”仅仅是清理流沙,便花了了两年多时间。可见当时王道士对于莫高窟是非常上心的,并不如余秋雨老师所说的那样漠不关心。


  又有人说,王圆箓那么积极地报官,是想巴结官员,攀附权势。其实,王圆箓当时并不知道这批经卷金钱上的价值。胡适在一次演讲中提到王道士,说他一开始并不知道经卷的价值,以经卷能够治病为由向附近居民售卖,把经卷烧成灰烬和水让人吞服。英国人来买文物时,王道士也是以低价卖出经卷。况且如果他早知道经卷的宝贵,就会直接出售经卷来换钱修缮洞窟,也没必要那么辛苦地去化缘了。


  后来,英国人斯坦因慕名而来。他用花言巧语骗取了王圆箓和当地官员的信任,买走了大量珍贵文物。斯坦因后来回忆道:“道士之敬奉玄奘,在石窟寺对面新建凉廊上的绘画有显明的证据,所画的都是一些很荒唐的传说……我用我那很有限的中国话向王道士述说我自己之崇奉玄奘,以及我如何循着他的足迹,从印度横越峻岭荒漠,以至于此的经过,他显然是为我所感动了。”


  《西域考古图记》也记载,当时斯坦因等人是持有当地官方许可证的,受到了官兵的保护,王圆箓一个渺小的道士,又哪敢拒绝他们?


  于是一批批珍贵文物被一群群金发碧眼的豺狼运走,流落他乡。


  斯坦因得到了如此珍贵的文物,一时间得意洋洋,将敦煌之行到处宣讲,嚣张至极。此时,清政府终于意识到了这批文物的重要性,然而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保护文物,不让它流失,而是想据为己有。


  1910年,清政府下令把经卷全部运往北京。在运送的途中,几乎每到一处都会失窃一部分经卷。这段时间经卷流失之多,竟超过了英国人购走的部分。对于政府的贪婪,守护藏经洞的王圆箓非常痛心。《斯坦因西域考古记》记述道:“说到官府搬运他所钟爱的中文卷子致受损伤,他表示后悔当时没有勇气和胆识,听从蒋师爷的话,受了我那一笔大款子,将整个藏书全让给我。受了这次官府的骚扰之后,他怕极了,于是,将他所视为特别有价值的中文写本另外藏在一所安全的地方。”


  被买走的文物尽数保存在大英博物馆内,而运往北京途中丢失的文物无处寻觅,这无疑是一个极大的讽刺。


  临走前,斯坦因曾给王圆箓照了一张照片。余秋雨老师是这样描述这张照片的:“穿着土布棉衣,目光呆滞,畏畏缩缩,是那个时代到处可以遇见的一个中国平民。”是的,在余秋雨老师的眼里,王圆箓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他理应目光呆滞,畏畏缩缩。


  他确实目光呆滞,畏畏缩缩。因为他冒死去找地方官员却无一人在意,他精心守护经卷却频频失窃,他斗胆给慈禧太后写奏章却石沉大海,他眼睁睁看着英国人拿着官方许可证运走经卷却无能为力。多年来辛苦守候,风里来,沙里去,希望一次一次落空,落得这般下场,他怎能不目光呆滞,畏畏缩缩?


  当然,王圆箓也对莫高窟做出过破坏行为。他把破损的壁画刷上石灰,按他的理解画上了《西游记》的情节;因为自己是道士,他也毁掉了几座佛像,塑上了道教的天师和灵官。但在当时来看,王圆箓并不觉得那是破坏,在那个时期,汉传佛教和道教已经有共通的地方,《西游记》也有佛教的元素,王圆箓认为没有什么问题。余秋雨老师在文章中对此行为大加斥责,事实如此,我也不会为王道士辩解。不过,我想到了另一个人。


  我们都知道,张大千曾两赴莫高窟临摹壁画。这位大师在临摹时,经常把表层的后期壁画剥去,以便看见早期壁画。张大千在剥掉壁画的时候,没有采取任何的保护措施,剥离的碎片便丢弃,例如莫高窟第130窟,西夏和晚唐的壁画被这位艺术家掰成了碎片,最底层的盛唐壁画,也被划得面目全非。


  30余处壁画被张大千先生剥离。


  当记者询问余秋雨老师对此事的看法时,他轻描淡写地说,张大千的行为和当时缺乏文物保护意识有关,对他的评价不能脱离具体的时代环境。


  对张大千的评价不能脱离具体的时代环境,那么对王圆箓这个清朝人呢?余秋雨老师是不是更应该结合时代环境呢?


  晚清,社会动荡,民不聊生。 民生疾苦,官场腐败,财狼当道。王圆箓一介平民道士,能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不错了。与其去批判王圆箓,不如把视野放远去,看看整个清朝政府的腐败无能不作为。王圆箓太脆弱也太渺小,把整个民族的惨痛全部归咎于他一个人,至少我认为是不妥的。


  700多个洞窟像700多只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它们看见古人,看见今人。看见穿着长袍马褂的人,看见西装革履的人。


  它们不会流泪,也流不出泪。


  斯坦因拍的那张照片里,王圆箓的脸半掩在阴影中,面对镜头,他极力在刺眼的阳光中睁开眼,嘴角咧开,像笑,又像哭。


  他在想什么呢?


  风中隐约传来瓷器碎裂声,北京的硝烟飘到了苍茫大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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