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雪花飞舞着。
陆子静带着家眷回乡,沿途官衙都有接待。尤其是中的学生或好友,更为热情洋溢。
陆氏为什么罢归?这是与他在“轮对”中直言。“执政大臣未称陛下使令”(《陆集48页),得罪了以宰相王淮为首的政治集团;也与“反道学”的政治形势有关。
南宋的政治斗争,其主脉多“战”、“和”。“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赵孟的《岳鄂王墓写尽故国之思。抗金收复失地,还是屈膝议和换来苟安一隅?这是一个十分敏感的政治法码。朝野上下或明或暗分成了“主战”与“主和”两派。孝宗皇帝赵在这漩涡中混日子,实际上和赵构一样,是个无能的庸君,他确实是以“主战”形象起家的:起用张浚、虞允文,大喊“备战”;恢复岳飞名誉,安抚岳家后代等,赢得军民爱戴。但他自己昏庸,外刚内弱,所用宰臣又多是投机媚上或欺上的小人。他不得不以“君权专制”为杆杠,以“主战、主和”为法码,玩弄忽阴忽阳的把戏,平衡两派的关系。
《宋史》载:主战派宰相死后,孝宗用叶衡为相,龚茂良参知政事。叶衡受谗言,不久被罢相;龚茂良成了实际的宰相。龚的骨子是“主和派”口头“主战”,实则按兵不动。他曾力荐朱熹到朝任重职(秘书郎)孝宗授以手诏:“虚名之士,恐坏朝廷。”因此未遂。淳熙四年(1177)孝宗受“主战派”压力,拟罢龚相。龚茂良见大事不好,上书建策六事,议收复失地。孝宗很不高兴,说:“你五年从来不谈恢复,为什么今日又说这个?”遂罢龚相。孝宗退朝后怒犹未息,说:“福建佬真靠不住!”
后用王淮为相。王淮表面上“理财备战”,实际上大搞姻党,排除异己。朱熹在浙东做提举时,六劾贪官淫棍台州知府唐仲友,震动朝野,也摇动了王淮的擅权。王淮与唐仲友是知己又是姻亲(唐仲友的弟妇是王淮的胞妹)。王淮阴恨朱熹入骨,向孝宗进谗言,说朱熹以宣扬“道学”为名,结党营私,后患无穷。又唆使党羽,大造反“道学”舆论。
《宋史》载:
初,朱熹为浙东提举、劾知台州唐仲友。淮素善仲友,不喜熹,乃擢陈贾为监察御史,俾上疏言:“近日道学假名济伪之弊,请诏痛革之。”郑丙为吏部尚书,相与叶力攻道学。熹由此得祠(祠禄官)。其后“庆元伪学之禁”始于此。(《宋史》卷三百九十六12072页)
更好笑的是:反“道学”之风一起,惊动了一些正直人士,如侍读尤袤(延之),坚决反对这股逆流,竟使孝宗欲盖弥彰,显得尴尬。
《宋史》载:
袤少从喻樗、汪应辰游。樗学于杨时。时,程颐高弟也。方乾道、淳熙间,程氏学稍振,忌之者目为“道学”,将攻之,袤在掖垣,首言:“夫道学者,尧舜所以帝,禹汤武所以王,周公孔孟所以设教。近立此名,诋訾士君子,故临财不苟得所谓廉介,安贫守分所谓恬退,择言顾行所谓践履,行有耻所谓名节,皆目之为道学。此名一立,贤人君子欲自见于世,一举足且入其中,俱无得免,此岂盛世所宜有?愿徇名必责其实,听言必观其行,人材庶不坏于疑似。
孝宗曰;“道学岂不美之名?正恐假托为奸,使真伪相乱尔。待付出戒救之。”(《宋史》卷三百八十九11929页)
在延之先生带头说话的情况下,群臣纷纷议论。尤延之是两朝老臣、又做过孝宗的侍读,《全唐诗话》的作者;特别是他曾经奏明皇上:“释老之教,矫诬亵渎,非所以严宫禁、崇几筵,宜一切禁止。(同上1126页)可见他是醇儒,反对佛教和道教。而今说“道学”名称不妥将引起思想理论上的混乱,扼杀人才,陷于疑神疑鬼,这岂是盛世应该有的现象?因为,道学”实即圣人之学,即儒学,与道教”有严格区别,怎么应该良莠不分、一概 反对呢?孝宗慌了,忙着解释,怕“真伪相乱”正是他内心矛盾的尴尬。这个宫廷内幕慢慢传出去,产生了两个结果:一是反“道学”改为反“伪道学”;二是某些理学家仍然坚持说“道”一“理学”、“道学”,从此有了两个名称。
在王淮的阴谋和主使下,“主战派”纷纷向皇帝上书揭露“道学”并与“战和”挂搭。秘书郎赵彦中指斥洛学(即二程等):“饰怪惊愚。外假诚敬之名,内济虚伪之实。士风日蔽,人才日偷。”请求孝宗下诏,表明朝廷态度。吏部尚书郑丙明确反对朱熹,所谓道学者“欺世盗名,不宜信用”。御史陈贾面奏孝宗:“近世士大夫有所谓道学者,以正心诚意克己复礼为事……假其名以济其伪。”请孝宗“明诏中外,痛革此习”、“考察其人,摈斥勿用。孝宗采纳陈贾的奏本:凡是有“伪道学”嫌疑的人,都在考察之列。
社会上反对“道学”,坚持抗战,收复失地的领袖人物是陈亮和辛弃疾。这两位爱国词人“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哪有平分月?……壮志激烈,天地动容。陈亮上书孝宗,有著名的《中兴五论札子》,他指责那些学“孔子之道”的学者阻止抗战,提倡苟安。具体建议是迁都建康(南京),守备荆襄,三年左右抗战局面可以形成。他宣扬自己的“功利之学”,激烈地攻击以朱熹为首的儒者之学。他说:
考古今沿革之变,以推极皇帝王伯(霸)之道,而得汉、魏、晋、唐长短之由,天人之际昭昭然可考而知也。始悟今世之儒士自以为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仇,而方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为之性命乎?陛下接之而不任以事。臣于服陛下之仁。又悟今世之才臣自以为得富国强兵之术者,皆惑以肆叫呼之人也。不以暇时讲究立国之本末,而方扬眉伸气以论富强,不知何者谓之富强乎?陛下察之而不敢尽用,臣于是服陛下之明。……今乃委任庸人,笼络小儒,以迁延大有为之岁月,臣不胜愤悱,是以忘其贱而献其愚。(《宋史》卷四百三十六12938页)
孝宗看了陈亮的奏书,大为震动,将它贴在金殿的墙上,以示重要,并激励群臣。陈亮是杰出的爱国将领、血性男儿。他的奏本,针针见血,痛快淋漓,打动了满朝文武大臣之心,也为“反伪道学”造舆论,吹响了冲锋号…
这就是陆九渊罢归前后的政治思想斗争形势。
在这场关系到国家与民族命运“主和”与“主战”的斗争中,陆九渊处于尴尬的“蔽心”地位。在主战上,他是和陈亮一样的肝肠。但他对执政大臣王淮等的“假抗战”、“真揽权”,以及包庇和重用贪官淫官十分不满。在轮对五札中旗帜鲜明地攻击权臣,规谏孝宗。在“救儒复圣”中,他独树一帜,反对朱熹的“性理之学”,发明自己的“心学”。但是,真道学,假道学一在当时谁能分得那么清楚。他和朱熹的“鹅湖之会”、“白鹿传经”,在别人尤其是对立面看来,朱陆勾勾搭,原是一伙。要不,在庐山白鹿洞书院朱熹为什么会替陆氏讲义”立碑呢?朱熹也好,陆九渊也好,都是“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之学者。
就这样,子静一时无法申辩,也不想申辩,只有“郁郁度日。
湖上泛舟吟诗表达了他的复杂的心情。在“反道学”声中,子静仍然不避讳,“五札”中开言见胆,得罪了孝宗和王淮集团。给事中王信正是宰相王淮的亲信,他怎能免掉“疏驳”之灾呢?他的官场命运和朱嘉一样,但在学术上却仍是大相径庭、白刃相见的。这种政治、思想、文化的分裂、重组,正是两宋末世的时代必然反映。
在反“伪道学” 的飓风扫遍了半个神州,又披着一件“主战”的正义外衣,实际上夹杂着党派的政治斗争中 陆氏公开赞扬朱熹六劾唐仲友的义举,自然成了“王淮党”集团的眼中钉,借机以“伪道学”分子把他“打”掉,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同时受打击的有彭仲刚、刘子澄等。
他觉得好笑……就像眼前必经之路,天降下一座雪山横在面前,你想绕过,必须付出很大的代价!又像这漫天雪花滚 滚,寒气逼人,天要它下落风尘,你有啥办法呢?
今后怎么办?他无所谓。“祠禄”糊口,更好安心传道。他自己第一个弟子杨敬仲(杨简)写过一封回信,谈过这个问题:承谕未尝用力,而旧习释然,此真善用力者也。舜之孜孜,文王之翼翼;夫子言“主忠信”,又言“仁能守之”,又言“用其力于仁”;孟子言必有事焉”,又言“勿忘”,又言“存心养性以事天”,岂无所用其力?此《中庸》之戒慎恐惧,而浴沂之志,曲肱陋巷之乐,此其用力自应不劳。若茫然而无主,泛然而无归,则将有颠顿狼狈之圣贤乐地尚安得而至乎?”(《陆集》65页)
“圣贤乐地”是陆子在厄远中追求的境界。他得继续追求这个“高远底”境界,“物我齐,天人一”,比过去更坚毅,更圆融。
沿途,每到一个城镇,就有人邀他讲学。他也就毫不犹豫地讲他的易简“心学”。听众越来越多。他俨然像一个“道学夫子”,依然玄巾灰袍,开头就以手指天:“上面是什么?众答:“天!”;再以手指地:“下面是什么?”众答:“地!”他又以手指自己的心窝:“天地之中是吾人,这是什么?”众答:“心!”他说:“对了。每个人都有一颗心。这心都有仁义礼智。这就是隐之心,辞让之心 羞耻之心,是非之心
……”众轰然回答:“是啊!”…他以易简的内容,通俗的词语,阐述他的本心说、同心说、蔽心说、洗心说,生动易懂,妙趣横生。
他以他的人格、风骨、魅力,吸引了民间广大听众……据说,金溪县令孙硕先生为找合适的大书院,恭迎陆子静回来讲学,忙了好几天呢。
《年谱》记载:“既归,学者辐辏。时乡曲长老,亦俯首听诲。每诣城邑,环坐率三百人,至不能容,徙寺观。县官为设讲席于学宫,听者贵贱老少,溢塞途巷、从游之盛未见有此。”《陆集4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