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电影聊哲学——失控玩家竟是我,人生难逃三枷锁

叔本华说,哲思不是你要它来它便来,而是由它自己决定它的来去。

但电影不同,买一张票,我们就入了场。与场内人共命运,过上另一种人生。

在“作者已死”的时代,电影的最终呈现是由创作者和所有观众联合演绎的结果,引人思考的星星之火,也可以在观众的脑补下形成燎原之势。

我将透过电影《失控玩家》,和大家聊聊人的自由困境。

故事的开场,有几分《楚门的世界》的影子,日复一日过着平淡生活的银行职员Guy,和伙伴们热情地打着招呼,对擦身而过的女主一见钟情,却不料等来的是自己命运的转折点。

原来Guy并不是一个现实生活中的人,而是一款名为《自由城》的游戏中的NPC(非玩家角色),对女主的单相思令他打破了代码枷锁和不断循环的单调行为轨迹,拥有了自我意识,并帮助女主实现了创作维权的愿望。

NPC觉醒的设定往往会令人产生一种强烈的共鸣感,让观众深陷其中,欲罢不能。因为NPC的茫然无措以及面对无可改变之命运的无力感,与我们并无二致。我们也一样过着相对重复的日子,在很多事情上看似选择很多,实则选项寥寥。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Guy。

(一)失控玩家竟是我自己

在早晚高峰的通勤地铁上,我时常产生一种近乎西西弗的悲壮感,感受到自己的日渐麻木。

在这种单调与重复中,可以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掌控力的缺失,失控感不仅来源于对外在世界的无法干预,也来自对情绪管理的无能为力。失控感日复一日地积累,终于遇到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压抑已久的情绪如瀑布一般倾泻而出,总要找个释放的通道。

我曾在地铁上遇到一位突然释放的乘客,在有些闭塞却不算拥挤的晚高峰车厢里,她站在车厢门前,毫无预兆地大喊起来,底气悠长,震耳欲聋。我恰好站在她旁边不远处,原本正在低头摆弄手机,她这一声狮吼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赶忙向后退了两步。周边的其他乘客也和我一样悄然后退,没有人敢上前询问。列车到站,她急匆匆地下了车,在上扶梯前还回头张望了一下。车厢里的氛围稍稍放松了些,虽然我们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也终于没有了近在眼前的威胁。

我至今无法忘却她大喊时惊恐而紧张的神情,这种神情与《失控玩家》中,Guy在知晓自己是游戏人物时的愤怒分明是截然不同的情感,在我的印象里却总有些相通之处。

我们与Guy心有戚戚焉,源于自由意志的暧昧与模糊,更源于我们可能和最初的Guy一样,对自己和周遭世界一无所知。“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哲学上经典的灵魂三问揭示了德尔斐神谕背后的隐含前提——自我认识之路崎岖而漫长。

(二)拉普拉斯妖和薛定谔的猫

科学发展至今,对世界的本体虽然给出了精细度远超哲学层面的实证阐述,却始终难以捕捉到人类具有自由意志的铁证。

如果一个智者能够知晓某一时刻所有自然运动的力和所有物质的位置,并具有充足的分析运算能力,那么对于这个智者来说,并不存在我们常常挂在嘴边的“不确定性”,未来会如同过去般出现在眼前。这种认为人类社会和自然界存在普遍客观规律及因果联系的理论,就是我们常常听说的“决定论”。法国十九世纪的分析学家、概率论学家和物理学家拉普拉斯是决定论的拥趸,他提出了拉普拉斯妖,即那个知晓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智者。

在决定论的世界观里,我们实际上和游戏中的NPC无异,看似充满未知的世界不过是一本早已写完的书,在被不知名的观察者以时间的流速翻阅,而我们的出生、成长与终结,也早就是板上钉钉的既成事实。于是乎,一切的努力思考都显得荒唐可笑,一切的法规律条都显得无理取闹,我们无法自己决定任何事情,冥冥之中自有远超人类的因果律掌控大局。

随着物理学的突破,终于有一批不甘寂寞的勇者向那个充满因果纠缠却没有半点自由的宿命世界发出了挑战。海森堡速度与位置不可兼得的测不准原理,在一定程度上,对拉普拉斯妖的假设前提做出了反击——并不存在一个能够完全知晓任意物质状态的全知智者,微观层面的不确定性才是唯一能确定的事情。

量子力学哥本哈根学派关于“微观粒子在空间的位置是概率分布的”掷骰子理论,虽然受到爱因斯坦等一众大佬的坚决反对,却在第六届索尔维会议以及后续的实证观测中渐渐站稳了脚跟,薛定谔的猫狠狠咬住了拉普拉斯妖的喉咙,让充满秩序感的宿命世界重归混沌和持久的不确定。

尽管在微观层面不确定性貌似战胜了言之凿凿的决定论,自由意志的存在却仍然虚无缥缈。量子力学离我们的日常认知太过遥远,很难产生深刻的认同和共识。现行教材下,多数人接触到的物理学理论,仍然局限在牛顿经典物理学的范畴,或对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浅尝辄止,由此而生的思维方式依旧偏向于决定论,对量化的因果模型过度崇拜,在无形之中抹杀了自由意志的存在,也同时抹去了对宇宙万物和人类意识不确定性的敬畏。

我们受困于一个在宏观上看似足够确定的世界,并任由资本导向的“成本—效益”测算和“猜你喜欢”的精准广告投放肆意操纵,逐渐被虚假的纯粹理性和真实的膨胀物欲所占据,误以为世界本应如此,自古如此,未来也同样如此。

(三)自私的基因枷锁

“我们登上并非我们所选择的舞台,演出并非我们所选择的剧本。”

宏观层面的决定论,有着更加深刻的物理和心理学根源。以至于我们每每看到身处代码枷锁之中的NPC或人造人终于有了自我意识,并转过头给这该死命运一记结实的上勾拳,总是不禁大呼过瘾。因为我们虽然生来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我们都是“自由城”中的“不自由者”。

自私的基因枷锁,自负的文化枷锁,自卑的潜意识枷锁,把我们束缚住,令我们沉迷于逐利,热衷于抱团,臣服于执念。

理查德·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揭示了自然选择作为一种基本法则,对于所有生物的主宰作用。尽管基因并不直接对我们下达指令,我们的行为模式远比最初的Guy要复杂,但在看似无穷的可能性中,我们多数的利己和利他行为难逃双螺旋的魔爪。我们的命运被大致约束在一个不算宽绰的椎体中,每一次看似自由的选择,都隐含着基因延续的使命,而那些跳脱自私的异类基因,早已在自然选择的筛子中飘然落下,汇入时空的滚滚红尘,难以寻觅。

在《失控玩家》中,Guy凭借键盘小哥设定的“单相思”机关,突破了NPC原本少的可怜的行为代码,拥有了近乎无限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与我们在现实中的可能性相差无几,而引起突变和自我意识觉醒的“单相思”,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枷锁,类似于被繁衍基因影响的我们。

(四)自负的文化枷锁

从自私基因的无所不在,无法推导出基因决定论。因为自私的基因并非没有天敌,否则低生育率国家和自寻短见者也就不会如此之多。当早期的智人在经历了残酷的物种竞争,并成为最终的幸存者,还远未发展出如今天一般璀璨的文明。科技与文化的发展,成了人类逆天改命的关键,恰如和女主擦身而过的Guy,世界从此不同。

科技和生产力的发展解放了一部分人,令其不必再忍饥挨饿,为基本的生存而挣扎,便有了创造文化并播种天下的土壤。文化的传播方式,与基因有些相似,虽然并非以DNA为载体。人类的语言和文字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的基因(下文中称为“文化模因”,即meme),在口口相传的扩散中,不断演化,有时在传播中发生变异,就演化出了同一语系下的不同语种,以及同一语种下的不同方言。语言、文字的发展,造纸术、印刷术的发明和信息科技的日新月异,又进一步促进了所有人类文化与思想成果的传播。这是一种不断加速的过程,一旦走上文化与信息爆炸的快车道,就很难重回慢悠悠的温柔乡。

文化的扩散有时非常快,当觉醒的Guy在城市广场上公开演讲,给仍然身陷代码枷锁的NPC同伴们传递离经叛道的罢工思想时,与振臂疾呼的闻一多和高谈梦想的马丁路德金有几分相似。而同样的场景,也可能发生在纳粹军营,脸色通红的元首正在给军队注入冷血军魂。

文化与思想,有时和基因的企图相矛盾,如韩国首尔的“自杀桥”,每年有大约两百人会爬上马浦大桥的栏杆,纵身跳下,全然无视自私基因的求生本能,反而形成了令人咋舌的模仿效应。

但更多的时候,文化会成为基因的增幅器,尤其是在资本市场日嚣尘上的时代。消费主义将一切原本具有朴素实用意义的事物设计为文化符号,并通过广告这一载体倾销世间,让原本来源于本能基因的有限需求异化为不断膨胀的物欲。

我们看似从本能基因的枷锁中获得解放,通过道德、法律、艺术、科学等一系列文化模因重塑价值,加速人类文明的演化。蓦然回首,却发现自己早已拜服于另一个更加可怕而强大的主人,难以自察,还有些沾沾自喜。自负的文化枷锁或将取代基因,给人类戴上新的镣铐,只是不知道前路通向何方。

(五)自卑的潜意识枷锁

对于多数人而言,基因与文化是过于遥远而宏大的叙事,很难和眼前发生的事情建立确切的因果联系。对我们一生影响最大的,往往是近在眼前的原生家庭与童年记忆。弗洛伊德的潜意识与精神分析,虽因不可证明及证伪的属性难以被称为实证科学,却实实在在地挖掘出了很多隐藏在意识背后的不可言说的秘密。

潜意识并非独立存在,更不是无根浮萍。它的根源与基因和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以说是两者的混血儿。弗洛伊德坚信人类文明是以牺牲原始本能为代价创造出来的。被文化所压抑的基因本能,恰恰是潜意识野蛮生长的土壤。于是人成了格外矛盾复杂的生物,既求生,也求死;既追逐光明,也追逐黑暗;既渴望爱与被爱,有时却又近乎自毁地浪掷手中的爱。

自然选择机制下的自私求生,文化思想传播下的盲目依从,以及脱胎自被压抑欲望的潜意识,在我们的行为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我们默认自己可以有所洞察并作出符合理性的最优选择,却往往在情绪失控和事后悔恨时才发现主导权并不在自己手中。在弗洛伊德提出的精神三结构理论中,“本我”里包含了本能基因和潜意识枷锁,“超我”中包含了文化模因枷锁。

人类对于自我意识的研究,还处于襁褓阶段,因为意识的涌现与量子力学难脱关系,任何非1即0或连续光谱的经典视角,都很难解开意识的奥秘。量子力学本身,也正处于多假说共存的战国时代,离微观与宏观模型大一统的终极愿景还有不小的距离。

我们很多时候并不真的了解自己做一件事情时的动机与目的,脱口而出的动机往往是表层意识为满足情绪合理化的事后解释,以便让我们看起来是一个有理有据、值得信赖的人,以回应基因存续与文化交流的需要。而该行为真正的背后推手,极有可能正是基因、文化与潜意识的共谋。

在这个层面上,我们与《失控玩家》中日复一日做着同款泡沫咖啡的女店员非常相似。后来她在Guy的影响下,开始萌生了做一杯卡布奇诺的念头,打破了NPC代码枷锁的束缚。如果故事仅仅止步于此,那么女店员也不过是将自我的主导权,从代码手中夺回,并献给了由Guy所创造的自由文化。

妙处在于,当系统重启,一切归零,而Guy凭借女主的深情一吻,再次打碎代码枷锁,重拾觉醒记忆和无穷行为选项,并在广场上公开演讲时,女店员不再执着于做一杯卡布奇诺,反而脱口而出珍珠奶茶,这个念头显然并非受限于Guy所创造的文化,但可能是其他文化影响的产物。

与微观粒子的测不准原理相对应,人的行为也同样测不准,因为多数人不了解自己真正的意图。于是一切基于主观问卷的意向调查都只是权宜之计,Logit等行为经济学模型的理性人假设,需要更加审慎地对待。

(六)因果关联的过度崇拜

人们倾向于陷入决定论的泥沼,根源在于对因果关联和形式逻辑的信奉。这是相对论与量子力学之前科学界的共识,也是如今多数人的共识。

但当相对论打破了时空的绝对性,量子力学召唤出又死又活的薛定谔的猫,哥本哈根诠释给出了多重宇宙的世界观,铁板一块的因果律也终于出现了裂缝。或者说,由于我们大幅简化了因果关系链,把由极为复杂因素影响而产生的可能后果简单地进行归因,得出确信无疑的因果链,从而忽视或低估了原本存在于万事万物之中千丝万缕的复杂联系和不确定性。

比如我走进一家商店,看中一双乔丹的限量版复刻鞋,摸了摸干瘪的钱包,虽然囊中羞涩,最后还是用银行卡里仅存的余额完成了这次剁手行为——正如《失控玩家》中盖的开场设定。

走在回家的路上,拎着沉甸甸的购物袋,我为自己勇于为爱买单而骄傲,也为即将穿上新鞋,成为整座球场上最靓的仔而暗暗激动。

若以简化的因果律,买鞋的主要原因,可归结为对球鞋的热爱,顶多延伸到对乔丹的崇拜。

但当透过三重枷锁的假说,略带神经质地审视我的行为,以及背后错综复杂的因果联系,不禁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自然选择机制的影响是一种行为底色。

它令人的行为大体上朝着有利于生存和繁衍的方向抉择,因为所有明显不利于求生繁衍的基因早已在漫长岁月的“精挑细选”中消逝无踪。遗憾的是,与自然选择所经历的悠长时间相比,现代人类的爆炸式发展史如同白驹过隙,以至于自然环境还没来得及细细挑选适应者,人们的生活环境就已从茹毛饮血、危机四伏的原始草原变成了资本横行的钢筋丛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演化心理学中,有太多自然选择的影响最终引导人们走向了对于现代社会的难以适应,如对于他人认可的过分关注和由此引发的焦虑。购买一双价格不菲的乔丹鞋,隐含着与他人攀比并收获他人认可的意味,这种在行为上的原始冲动,有助于我们的祖先在同类竞争中脱颖而出,并将相关基因片段存续至今。

文化的影响同样是潜移默化的,最初可能只是敬佩乔丹精湛的球技,谁料乔丹却渐渐从体育明星变成了名为飞人的精神图腾,而其亲笔签名的鞋子,也就粘上了乔丹文化的仙气。

视频片段:《空中大灌篮》是由华纳兄弟娱乐公司于1996年出品的一部科幻电影。该片由乔·派特卡执导,迈克尔·乔丹、韦恩·奈特、特里萨·兰德尔等主演。

在资本巨轮的推动下,消费主义文化凭借铺天盖地的广告和电影等文化制品,将乔丹的运动员精神彻底符号和商品化。如果说第一批乔丹鞋继承了乔丹的文化符号,那么复刻鞋早已不再是乔丹文化的直接符号,而是杂夹着资本力量的符号的符号,其中原有的精神意义被解构,又被赋予了新的资本意义——一种可以被炒高价格的运动文化商品。

在潜意识层面,又可追溯到隐藏在童年求之不得欲望之中的隐秘源头——对于球鞋的迷恋和执着,可能部分源于童年时母爱或父爱的缺乏,源于家庭关怀的丧失,源于一种希望获得切实可靠的安全感却未被满足的欲望。

我在剁手买鞋时很难联想到远古的祖先,看不清资本文化的渗透,无法回忆起童年记忆中早已上锁的黑匣子。但我们可以找一个最令人信服且无可指摘的理由——我爱乔丹,也爱乔丹的球鞋,即使它是复刻版。这种人人掌握的合理化一切行为的解释能力,同样是三重枷锁赋予我们的处世之道。它使我们祖先的发言令人信服,从而获得更多的友谊与帮助以存续自己的基因;它使我们在现代社交文化中显得通情达理,从而免遭排挤与压迫,成为一个更加融入社会的人;它使我们更容易获得他人的认可,在爱与尊重的安全感中获得稳稳的幸福,以免童年梦魇随风潜入夜。

视频片段:《入侵脑细胞》是塔西姆·辛执导,詹妮弗·洛佩兹、文斯·沃恩、文森特·诺费奥等主演的剧情片,讲述了儿童临床医学家凯瑟琳・迪恩与FBI探员一起为了解救被囚禁的女孩,深入变态杀手梦境的故事。

在难以逃脱的三重枷锁的束缚之下,我们大多数人只能戴着镣铐跳舞,在有限的人生里寻觅海市蜃楼般的自由。

根据恩格斯的说法,自由不在于幻想中摆脱自然规律而独立,而在于认识这些规律,从而能够有计划地使自然规律为一定的目的服务。

我们每一个人,能否有机会更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不自由,以及这种不自由背后的规律和根源,从而将其内化为更进一步的自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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