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三个阶段、时代的三种声音——《沉默的大多数》读后感

《沉默的大多数》作为王小波的经典作品,蕴含着可以不同立场、不同知识领域解读的丰富性,但在这里,考虑到本课的性质,我更倾向于把此书置于历史的角度下阅读而略过其技巧、风格等文学视域内的因素。这次摇撼全球的疫情带给我很多震动与迷茫,种种情绪不可避免地影响了我阅读此书的态度及思考。我在此首先承认,这是一篇极主观且带有时事背景映射色彩的读书报告,且并非始终与原文本保持密切联系,也许不能达到北大史纲课对报告客观理性的要求,提前致歉。一说实话,我是抱着一种戒备警惕的态度打开本书的。我为什么戒备?因为王小波这个名字似乎就是“离经叛道”“自由”等概念的符号,而所谓的“理性”“自由”在疫情肆虐的这段时间内正在被人们重新审视、反思,并因此掀起互联网上的广泛讨论乃至“战争”。与其说,人们质疑的是“自由”“民主”“人的尊严”,不如说人们质疑的是打出这些旗号的人。很多时候,舆论像火焰,总是愈演愈烈,往往要烧到一团狼藉才肯沉寂,不少人由质疑发展为对不同观念持有者的无差别人身攻击。一上来就问候国籍,指责“在哪儿拿的钱”,固然不利于舆论环境的健康。但是我们能从中发觉,那些信奉并倡议“自由”之类发源于西方的价值观的人,在发言之前,其立场或者说民族归属感已引起了舆论的警惕。我对于王小波,有点类似这种感觉,但不完全贴切。我在意的不是他主观意志上是否认同中华民族,而是时代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我怀疑的不仅是他本人,还有他所代表的这一代人。他们这一代经历了文革、上山下乡,又被改革开放所引进的欧风美雨直接洗礼、眼花目眩于国界之外的精彩世界,我认为他们属于历史的第二个阶段。而王小波代表的不是这代人中的所有人,更是这代人中声称为主流舆论所压抑但其实已逐渐掌握话语权的知识分子,他们发出了时代的一种重要声音,不似主流,胜似主流。他们有能力进行较有深度的思考并形之笔端,从而凭思想与文字获得广泛影响力。这种能力使人获得自我价值与社会尊重,赋予了执笔者站在时代以外审视民族与社会的可能,但有时也可能使人迷失,以为自己完全超越了国家与历史。然而我们知道,人总活在历史与社会中,带上了它们不可磨灭却未必能被觉察的烙印。那么,在我这个带有21世纪烙印的人来看,王小波这一代人向往的“自由”“真实”有一种强烈的反叛、逃离倾向,他们曾被制度的枷锁牢牢禁锢,因此当枷锁松弛时,难以抑制从中完全挣脱的冲动。新旧交替时,往往存在对旧事物的全盘否定。他们的很多理念在当时的时代是有帮助的,人们的思想需要被进一步解放,很多束缚仍然存在,需要先锋性思想作品的激烈冲击。历史提供了舞台,时代发出了召唤,他们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获得跻身话语圈的资格。在改革开放后的几十年里,借助多样的传媒手段,积累了大批拥护者,一跃而由小众成为某些领域、群体中的压倒性优势方,与其他两种话语共同构成当今时代的三种声音。他们已是主流,只是官方反面的主流。让我姑且把它称之为第二种声音。需要强调的是三种声音和三个阶段来自不同的分析体系。之所以将它们并置,是因为历史的第二个阶段所塑造的一批人对上文所提到的第二种声音的形成起着重要作用。也因为如此,中国目前的第二种声音体现了鲜明的时代性,与上下两个历史阶段,即第一和第三阶段都发生了激烈碰撞。二王小波当时大概收获了不少批评,《沉默的大多数》中有这样的话:“几年前,我刚刚走出沉默,写了一本书,送给长者看。他不喜欢这本书,认为书不能这样来写。”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些或急或缓的冲突背后是两个历史阶段所塑造之人的碰撞。建国以来直至改革开放大门初启,我们都处在历史的第一阶段;国门敞开,互通有无,好坏一齐涌现,曾在第一阶段自得其乐的人们遭受了深刻的撕扯,伴随震荡与觉醒,历史已上演到第二阶段。王小波是历史第二个阶段的典型代表,而历史第一阶段的产物正是他在书中多次提及的“军代表”们,他们受着单纯的教育,长在一个物质精神都单纯的时代,他们单纯,但也痴迷于单纯,因此给许多人带来深重的苦难。他们打下基础,也曾让这个国家掉落泥潭不可自拔。新旧交织的时代仍在产生这样的人。然而,他们在这个阶段已渐渐式微,在涌入的新潮流冲击下几乎溃不成军,他们中的许多龟缩入这一时代的某种声音中,那是官方的声音、掌握着现实权威的声音,可以称之为时代的第一种声音。而在这种人的影响下,在“单纯”思想、方式的指导下,改革开放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官方的声音在第二种声音手下节节败退。第一种声音看似主流,实则失势。在历史的进程中,第一阶段注定要被第二阶段取代。可是第二阶段不是终点,第三阶段随中国几十年的高速发展呼啸而来,它的烙印最鲜明地落在青年一辈的头上,九零后、千禧一代…关于我们和我们的前辈为什么不同与何处不同早已有了丰富的讨论,相信我们与上一辈都会有或直观或理性的认识。不同自然产生碰撞、激发质疑,我们质疑第二阶段的人,就像他们质疑“军代表”们。让我回到《沉默的大多数》上来,这里面有好多好多的金句名言,随便摘一句都能拿来当炫酷签名的那种;更不乏偏僻入里的观点,直到今天仍能为我们敲响警钟。但今天的我不会全然奉之为圭臬,因为那其中有历史的痕迹。好比《个人尊严》这一篇提到春运高潮中,硬座车厢里愣是挤了几百人,大家只说国家铁路要建设,安全要保障,绝口不提个人尊严。如今来看,这未免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味。谁不想过好日子?物质上的贫穷有时不可以被精神力量战胜。王小波其实是这帮人中较清醒且不那么偏激的人,他意识到伦理领域内问题的复杂性,也知道一旦在伦理领域开口,哪怕是为抨击错谬思想,自身清白可能会遭受威胁。但他自觉肩负中年人的责任:要对社会负责,要对年轻人负责,不能只顾自己。因此终于开口,不再做那沉默的大多数。我们的第二种声音表现出较高的社会责任感和公共事务参与度,真正的知识分子在专业领域的建言献策也为事实决策提供了很多宝贵意见,我认为这是可贵的,一个健康的社会不能没有持与官方不同意见、对第一种声音进行合理质疑与评判的第二种声音。然而,今天中国的第二种声音出了很大的问题,具体表现在为批评而批评,总要把批评上升到体制与意识形态的高度,很多批评不分时机场合,与其说是客观公正的批评,不如说是唱反调。第二种声音声称被压抑,其实自己也在毫不留情地压抑不同的声音,乃至在一段时间内,自诩汇聚精英的许多社群中出现了爱国反被嘲讽的现象。王小波说:“我从未见过喜欢丰富的人妒恨、伤害喜欢单纯的人,我见到的情形总是相反。”在生活中我们不难发现事实恐怕并非如此。历史的第三阶段孕育出的我们享受了前代人所未有的资源,在近代以来中国衰落的几个世纪后,中国终于赋予它的民众在经过理性思考判断(与盲从洗脑相对)后,仍为这个国家今天的成就(不仅是光辉历史)感到由衷自豪的底气。我们眼中的中国和第二阶段人们眼中的中国是很不一样的。我们见到许多光明,我们心怀希望,同时我们的眼界绝不比上一辈人在相同岁数时狭窄,我们知识结构和整体素质也毫不逊色。当我们逐渐成长,势必将对前者、前前者进行反思,目前,第二种声音便首当其冲遭受批判。这好像意味着,我们这代人站在第二种声音的反面,投入了第一种声音的怀抱。的确,第一种声音正被融入的新血液改造,逐渐掌握了更精妙的发声方式。但是,第二种声音在新一代中也培养了众多追随者与继承人,今日在舆论战中显得弱势是因为特殊的外部环境使第三种声音背后的大部分人暂时加入了官方话语的阵营,且其他两种声音都曾存在被它压制的情况,这也算一个必然的反弹。等一切平息,形势还很难说。我认为,我们固然会有人继承前两种已然强大的声音,但我们并未止步于此,这个时代的第三种声音在我们敲击键盘的手指下初露峥嵘。三疫情让我们清晰地认识到什么叫舆情纷扰。而在疫情阻击战中,看似是第一种声音取得了对第二种声音的暂时压制,其实是第三种声音证明了自己的力量。第三种声音没有掌握现实权力,也不标榜自我的知识渊博、思维理性,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人多、声音大。互联网大大降低了发声门槛,也放大了每个普通个体所能产生的影响。我想第三种声音相比前两者的显著不同在于它没有铁打的立场。如果说第一种声音发布政策,第二种声音反对政策,第三种声音则随心所欲,在不同事件中可能赞成也可能反对,或者表现为同一事件前后的舆论反转。从好的方面看,这也许更客观;另一面看来,它的底线也难以揣测。第三种声音像一锅大杂烩,从不乏深刻洞见,却往往从此生发出失控的狂欢。它的起点有详实的论证、彼此尊重的探讨,可它的终点往往被剪裁成简单粗暴而倾向性明确的标题,最后转化为受众胸中激荡的情绪。它在前一秒把某些人抬到天上,下一刻又将其贬到土里。它的记忆很短暂,它的情绪很激烈。它似乎有一些底线,但不知道哪一天这些底线可能成为它的攻击目标。许多人裹挟其中,它的势力在一天天增强,现实的权力有时也会为舆情所绑架。也有许多人驻足旁观,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但和王小波那时的沉默不同。曾经因为恐惧,现在因为迷茫。王小波说:“我们这个社会的论战大多要从平等的讨论转为一方对另一方的批判。”这句话在今天依然是金玉良言。有的论争不应涉及道德问题,我非常赞成,可我同样认为论争不适用于所有领域。今天的争议很大程度上在于,这个界限在哪里?第一种声音认为,有些领域的所谓“自由”“理性”论争,其实是对国家利益的侵害,换句话说,一些敏感领域我说了算,你不能争论;第二种声音认为,论争涉及道德问题是对自由的损害,会使真理“越辩越不明”,直白地说,这些领域我凭什么不能发声,我就是要提出不同意见。它们都有道理,只是它们都不免想把己方有绝对活动权力的界限推得更远一些,因此永远不可能达成一个清晰共识。第三种话语的掌控者有时随一方挤压另一方生存空间,有时反之。但由于人数和音量最大,它往往决定着前者每一次小交锋的胜负。支撑起第三种话语的主体,离不开互联网思想的塑造,他们可以包容丰富多元的思想,也展现出将一切公共新闻、伦理争论简化成能引起情感波动的消费品的倾向。历史第三阶段的产物在多样性文化下成长,也沾染泛娱乐化色彩。后者中的许多选择成为前者中的一员,开始影响舆论之争的结果。历史的有些阶段过去了,它们的痕迹遗留。我们的确生长在历史的第三阶段,但仔细审查自己,又怎不带有逝去时代的微茫烙印?这段时间内我选择了沉默,只和家人聊天,而没有发表公开意见。不过我承认,在看着第一种和第三种声音联合挤压第二种声音的发声空间时,我感到发自内心的愉悦。冷静下来想想,这种畅快的感受成分复杂:有因第二种话语的积弊被指出而产生的正义感,有因其曾压抑不同话语而此番终于轮到它被压抑的复仇感,有民族自信心和爱国情绪的认同感,还有对昔日权威被拉下马的幸灾乐祸感……总的来说,这些情绪中绝不能说没有前两段历史的印迹,而这些印迹总归要使我警惕。我害怕我脱离沉默的那天,也将历史的印迹带入第三种话语中,哪怕我已能从第三种话语中辨别出熟悉的历史味道。尽管这样,我对第三种声音仍怀着一种信心,因为其中的很多人毕竟不曾忘记历史,而舆论的极端化更能惊醒不少局中人。每一次舆情向某个方向达到峰值时,往往会迎来反弹。第三种话语毕竟蕴藏着前所未有的多样性与活力,虽然杀伤力强,亦有很高的自我觉察与纠错能力。互联网上,第三种话语体系内部,唯一不变的就是一直在变,好的可以变成坏的,谁又敢说坏的就一定不能循良性方向演进呢?四扯了这么多,再看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我意识到这本书的时代性,也对其中超越时代的精华肃然起敬。虽然读来风趣有味,但这还是一本有一定门槛的书。如果刨去因为任务而不得不阅读的一部分读者,一个现代人愿意在海量的信息资源、五花八门的休闲选项中主动选择它,多少体现了对思维之乐趣的渴望。王小波在《思维的乐趣》中提到“文革”时期知识被封锁导致思维的源泉干涸,并认为这是痛苦的顶点。我想他一定是个顶享受思考的人,并从中收获了醉人的快乐。然而,我认为知识与思维带来的绝不仅是乐趣,否则,在今天的中国乃至世界,当知识早已是社会公认的财富,而思想之威力也已被实践证明时,为什么还会有数量庞大的人群时不时主动放弃接触可以称得上是知识的信息,自愿让出思考之乐趣呢?阻碍我们接触知识并积极思考的,从不仅仅是客观条件的阻碍,亦有主观上的取舍,人类的本性总是趋乐避苦的,由此不难得到上面的猜想。知识和思考会不会带来痛苦?当然会,鲁迅著名的铁房子比喻足以证明。王小波知不知道这一点?我相信他至少比我更明白。可他依然大声向每个人倡导:敢于思考!敢于保留自己的思想!以思考创造参差多态,参差多态则是幸福的本源。我想,能在四十岁上说出这样话的人,是一个勇敢、乐观而满怀理想的人,我虽不追随他,也不全然信奉他的理论,但我仍敬佩他。没有人会每时每刻地思考而绝不让情绪掌控自我,没有一个世界全是思考的脑袋,思考解决不了人类所有的问题,认真思考也不是在任何场合都适用,思考不总是快乐,还可能带来对自己的伤害。可我们还是要思考。当我们思考,我们才能真正从历史中看到什么,已经过去、正在进行、即将到来的历史阶段才能在我们眼中慢慢清晰。当我们思考,我们的话语场域中才不会总是一家独大,你方唱罢我方登场,也许可以期待更完善的每一种声音共同而和谐地发声。当我们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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