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

天色阴沉,棚门口处,不熟悉的亲戚们个个儿掩面,哭蔫了鲜花。各种花的香一股脑儿冲挤进鼻腔。进了棚子,混杂女人油腻的脂粉气,灰浊了本就闷闷的空气。再近些,爷爷灰白的遗像数倍放大,笑容被四四方方的框子,永远锁住。

爷爷喜欢亮丽颜色,显人有精气神儿,尤其喜欢红色,却从不穿。只一遍遍念叨着“咱大琪琪穿才好看。”本就瘦的背佝着,手大而粗糙,带着一股淡淡的泥土青草香。是很好闻、很温柔的味道。那双大手总刮的我的小手刺刺的。细看,手背红黑色的皮披着褶皱,推也推不平。

天又阴沉了几分,浊云滚滚。一股浓烈的脂粉味儿冲窜而来,撞得我头昏,扯拽着我到被围的水泄不通的圆桌。桌前坐着的都是些亲戚,但不太熟。缝里塞了个凳子,把我硬生生卡了进去.我喘不过气。“你这孩子怎的里边穿的这么艳啊”“考不上天津的大学就上天津的专”“多少岁了今年,可以打工了吧”“你怎么就不能学学你爷爷…”脂粉混杂着口水,散发恶心的臭味。一双双涂着廉价艳俗甲油的手掩面,晃动,时而触及我。我下意识一缩,身子紧了紧,把头埋低,再埋低。有些人坐的再近,心与心的距离也无法缩短。

爷爷是很厉害的人。一双干农活的手也会写一手遒劲有力的毛笔字。我总攥着蘸墨的毛笔,满屋子追着他教我写字。我写的字很大,爷爷说,我有大理想,要到远方去.。可对什么都好奇的我很快对毛笔字没了兴趣。我没想到,这会让一向最宠爱我的爷爷大发雷霆,第一次对我冷板了脸。道歉,撒娇…都失了用处。直至过了些天,我重新拾起毛笔,认真练字——“做事最重要的,是要用心。”爷爷的大手不知何时握住我的小手,明明粗糙,却无比温柔。可这双手的主人,真的老了。我又嗅到那股熟悉的,令我贪婪吸嗅的淡淡泥土青草香。

上寄宿高中以来,回家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屈指可数,年少时候贪恋的那味道快被时间消散尽。爷爷年纪大了,耳朵见背。回家的时候多在寒风凛冽的冬天,树叶都掉光了,空空的。他耳朵不好,要听着别人喊才知道我回来。爷爷面无波澜,可我却看到他磨蹭着衣角的手,微微颤动…

闷雷重重鼓响,大雨瓢泼如注。司仪招呼宾客行丧礼。我跪坐在离遗像最近的地方,眼泪早已经来回打转。跪地声,嚎叫声,夹杂着没有眼泪的干裂嘶吼声。伏地哭泣,踉跄离去,隐现笑容的人影在拐角处盾缩,消失。泪水生生倒流回去。一波又一波,人影快速放大,跪地。努力前伸的手青筋凸起,“啪——”落在我的右脸,指甲剐蹭的皮火辣辣得疼。眼前氤氲薄雾,朦朦胧胧,根本看不清是哪张脸。我被吓得没了眼泪。除了爷爷棺材所在的地方,这里没有一寸活土,没有半点温度,没有丝毫人味儿。我匍匐着,向外面的阳光走…

没几天,棚子就拆了,爷爷的棺也抬走了。土地又恢复了万物不生的空白。

后来那片地上,只有长方形的一小块,无声长出茂盛油绿的青草,风一吹,空气都是清新的淡绿色,散发着好闻而温柔的泥土青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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