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北方,寒风凛冽。比平常早很多,我去买了早餐,热气腾腾的蒸笼被大爷揭开,水汽带着包子的香气升腾到空中,买早餐的人愈发多了起来,西宁的早晨也渐渐热闹了起来。
拥挤的公交车上,每个人都和时间计较着。有人皱着眉头紧紧盯着路口的红灯,有人不停地看着手表,有人早早挤向车门准备下车,手机翻看了爷爷的病房号,正巧红十字医院到了,看着周围去上班的人,自己仿佛揣着一个秘密,护着早餐,匆忙赶下了车。
爷爷的老胃病已经很多年,吃了很多药,住过很多次院,吃东西方面,老人家一直很讲究,即使这样,病魔也一直盯着他,从未放过他。记得小时候贪嘴,突然胃疼,爷爷会拿他们那个年代的小方巾擦去我额头的汗,之后一个月的饮食都被他严格限制着。如今,他的胃病发展成为胃癌,我却无能为力。作为最小辈分的我,最后一个知道这个噩耗,我请了假,来照顾爷爷。
走进医院,消毒水味道刺鼻,让人不寒而栗,爷爷的病房在走廊的尽头,我走到病房前面,却犹豫了起来,我坐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握着渐渐凉去的早饭,心中慌乱无比,我不知道,病房里的爷爷是什么模样。此时我突然听到爷爷痛苦的叫唤,紧接着昨晚负责守夜的姑姑慌忙的脚步声,声音交错一声一声落在我的心里,恍然间,我觉得那脚步声就是爷爷正在走远。我像是追赶着爷爷般冲了进病房……
他们朝我看过来,刚才的声音褪去。我看到的画面里只留下苍白的病床上瘦骨嶙峋的老人,爷爷脸色比一般病人还要难看,他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唤我,又无力地看着我,没有发出声音。他招招手让我过去,我握住了他的手,粗糙的皮肤薄薄一层包裹着骨头,昨天的挂点滴后贴的胶布还没来及摘下,我忍住泪水,把他的手贴在脸上,说,“爷爷,我来照顾你了”。爷爷咧嘴笑了,早上醒来的爷爷没有戴假牙,嘴唇带着褶皱下陷着,这时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了,我忙转过身不让爷爷发现我的情绪。
姑姑把我叫出病房,交代了我关于爷爷的事情,姑姑说,“你爷昨天晚上没怎么睡,胃疼,这病折腾人呢!”看着疲惫的姑姑,我让她回去休息,可她执意要等姑父来了再回去,她说,有个照顾爷爷经验丰富的人在这总是放心些。
我去旁边给爷爷打热水,被胃痛折磨地一夜没睡的爷爷身上自然出了很多汗,我们给他擦着身子,翻身的时候才发现,久卧病床的爷爷身上很多地方都是青紫,我不敢去碰也不敢去问,我只是轻轻地略过那些地方。爷爷自己擦脸,可能一直没人讲话,气氛凝重,爷爷把擦脸布抹下来漏出眼睛的时候,突然调皮地冲我眨眼,发出老羊的哞声。我被他逗笑了,却不免得酸楚。
吃饭的时候到了,姑姑给我示范着喂饭的方式,爷爷吃力地咽着每一口饭,每吃几口粥就要休息好一会儿,我想,不经咀嚼便草草吞咽的饭已然没有了饭的香味,只是爷爷和病痛做的最后的斗争中最艰难的一项。姑姑说,这几天,爷爷的饭量每况日下,医院已经开始给爷爷打针维持体力。果然,爷爷小半碗饭都没吃完,便推开了姑姑递过去的勺子。
午休过后,爷爷就要开始锻炼了,他和其他病房的老人不同,他就算再难受,都要起来在病房走走,去晒晒太阳,这也是爷爷和病魔斗争的第二项战斗,我陪着爷爷晒太阳的时候,就那样静静地待着,虽然我还有很多话想讲给爷爷听,但爷爷没有了助听器,我知道他听不到,便也沉默下来。
这样的情况维持了一周左右,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一天晚上是我在守夜,爷爷在我守夜的时候都很乖,让我睡觉。可我也不敢怠慢,迷迷糊糊中,听到爷爷的梦话里唤着我的名字,接着又说要有出息,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夜色里弥漫着我的悲伤,我咬着手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突然,爷爷大叫,紧接着从床上摔下来,我赶忙开开灯,按响了呼叫铃,去扶爷爷,爷爷惊醒了,一脸茫然,他无措的抓着我,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有了泪水,我擦去爷爷的眼泪,看着无助的爷爷,一时间不知道该干什么。我无法想象爷爷的梦境,是什么让他惊慌失措从床上跌下来。后来才知道爷爷这几日常常梦到自己在和鬼子打仗,情绪激动,只是这一次激动到摔了下来,也许,爷爷的潜意识在和病魔斗争,而鬼子也只是个意向吧。
护士们把爷爷抬上床,又将有护栏的床推进来,爷爷被换到那个床上,我将床边护栏打开,看着爷爷疲惫不堪的闭着眼睛,我再也不敢去睡觉,我守在爷爷旁边,那一夜,我一直不敢合眼。从那天之后,爷爷就再也没有起来锻炼和晒太阳了,大概爷爷自己也已经放弃了斗争。所有照顾爷爷的人也都显出疲态,大家心知肚明,爷爷时间不多了。
我是一个学不会接受的人,那个时候,我一直骗自己爷爷会好起来,我几乎天天都去照顾爷爷,不管那里有没有人,我都会陪着爷爷,爷爷看到我,还是会露出褶皱式微笑,只是他的情况却一天不如一天,这样的陪伴延续到医生下最后通牒,爷爷被转移到重症监护室,我仿佛一下丢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每天我们只能隔着冰冷的玻璃,看爷爷艰难地呼吸。我守在玻璃前面,摸不到爷爷的时候,我便隔着玻璃画摸摸他。希望这样可以给他温暖给他力量。
医生放弃用药治疗的时候,给了我们进重症监护室的权利,一次只让一个人进去,我带上脚套,穿上消毒过的隔离服,戴上帽子,我小心翼翼地把头发全部塞进帽子里,好怕我的细菌,带给爷爷致命的危险。
重症监护室如同一个牢房,关着每一个被死神判刑的垂死之人,我踱到爷爷旁边,爷爷的手上扎着针,嘴巴上连着通食管,这个时候,爷爷的呼吸只能依靠呼吸机,他的进食也只能靠一根管子,爷爷的嘴角被那根坚硬的管子磨得血肉模糊,旁边冰冷的机器连接着爷爷的身体,记录着爷爷的生命体征,我在爷爷耳边说,“我是青青,爷爷你回来吧”。爷爷的意识早已经混乱,嘴里喊着胡话,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只知道,他不认识我了,往日里最爱我的爷爷,他不认识我了。他望着天花板感受不到我的存在,也感受不到她的孙女对他如何不舍。爷爷的灵魂仿佛已经离去,我不敢呼喊,我怕吵着爷爷的灵魂,又回来这个肉体中受罪。但我知道,人只要活着,神经便会传达疼痛,此刻,我多希望爷爷不再痛苦。泪水打湿了我的袖子,爷爷的痛苦模样吞噬着我对爷爷好起来的全部希望。我离开医院,不再想看到爷爷这样痛苦地躺在牢房。
那一天还是来了,爷爷在一个夜里离开了我们,电话铃划过寂静的夜,我狂奔出了家门,那个夜晚异常冷,深夜的马路没有车,我们只能奔跑,泪就这样随着刺骨的风滑过脸颊,往事一幕幕在我的脑海放映,那个寒冷的日子里我想起的却全是关于爷爷温暖的事情,我想起他的笑容,不再带着褶皱,我想起他吃饭,不再吃力难受,我想起他带着我锻炼,矫健干练,我想起爷爷在我生命的留下的每个记忆。
到了医院,爷爷已经带着微笑去了,他穿着崭新的寿衣,换上了新鞋去了另一个轮回,爷爷啊,等着我,下辈子,我还是你的孙女儿。爷爷啊,我一定会如您梦中的期待,有出息的。爷爷啊,您能听到么,我爱你。
我想,我是幸运的,至少我陪着爷爷走过了最后的日子。这段日子虽然苦涩,却让我想起爷爷的时候不至于后悔怅落。
2018.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