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年过八旬的大姑打电话来，说起今年是抗战胜利76周年了，很多地方都有纪念活动，一想起爷爷，就睡不好觉。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这些后辈都快把他老人家忘了。大姑的话里夹杂着很多的遗憾，也有一些愧疚。大姑让我得空的时候把爷爷的那柄七星剑带回去，她想再看看，再摸摸。
爷爷是抗日烈士，只是牺牲太早，他的事迹却少有记载。我几次委托县里工作的同学，通过县档案馆、党史办，看看能否找一些记载爷爷当年事迹的资料，可惜费尽周折，却找不到只字片语。对此，我虽有些纠结，但也很能理解。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条件艰苦，环境恶劣，没有留下文字和图像记载也属正常。当年认识爷爷的先辈，很多都牺牲了，即使活下来，到今天也都不在人世了。奶奶在世的时候，因为家人都怕触及她的伤心事，都尽量避免谈起爷爷过去战斗和牺牲的情况。随着奶奶的过世，也就更加无法考证。爷爷的故事，恐怕真得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
爷爷牺牲的时候，我的大姑才六岁，爸爸才三岁，二姑尚遗腹。他们对于爷爷的形象，几乎没有太多的记忆，更别说我这个孙辈了。但爷爷的名字，我却从小就有一个十分清晰的概念。小时候，清明节和同学一起到去完县烈士陵园为烈士扫墓，奶奶告诉我，陵园中有爷爷的墓碑，记得给你爷爷鞠个躬。留心一找，果然在墓碑上看到了爷爷的名字。我的爷爷高景汉先生，是抗日烈士，生于1908年，于1941年牺牲，年仅33岁。
虽然已经找不到相关资料，但我还是从父辈的口口相传中，找到了关于爷爷的一些简略的事迹，爷爷的形象也在我脑海里慢慢地清晰起来。
我的老家是在河北省保定地区顺平县（旧称完县）甘城村。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之后不久，国民党的部队弃守保定南退，日寇军队沿平汉路南下，平汉线西侧满城、完县、唐县、曲阳等县相继沦陷。1937年9月，日本鬼子占领了完县县城。当时，国民党组建的县政府迅速解体，工作人员早已作鸟兽散。在聂荣臻司令员指挥下，八路军开辟和建立了太行山抗日革命根据地，完县也成立了抗日民主政府，驻西安阳村。1937年底，完县地方抗日武装被改编为八路军晋察冀军区3分区第10大队。1938年，晋察冀边区行政委员会成立，辖晋东北、察南、冀西、冀中四个区，完县属冀西区，县政府又迁到东阳各庄。
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史料记载，抗日战争时期，晋察冀边区银行、卫生部、供给部和军区工业部一连兵工厂等重要机关，曾设在完县杨家台、大悲、神南村一带。期间，全县报名参军的有6543人，为革命输送干部954人，英勇牺牲的达1532人。我爷爷就是其中的一员。
中共完县地方党组织创建得很早，早在1924年，创始人韩永禄就在西五里岗村创建了第一个党小组，建立了共产党秘密组织。1926年底在原党小组的基础上，建立了西五里岗支部委员会，并成立了完县特别支部委员会。委员会成立后，以星火燎原之势，当地的党组织便迅速发展起来。爷爷所在的甘城村，距离西五里岗村只有五里地。那时爷爷已满18岁，又有文化，思想进步，很早受到了党组织的熏陶和影响。听大姑说，爷爷最早以县城北关酱醋园做工的身份为掩护，从事地下工作。酱醋园实际上就是共产党的地下交通站，暗地里为党提供情报、掩护人员、保护群众、运粮送物、购买药材等等。日本鬼子侵占完县之后，爷爷义无反顾地投身抗战，一直组织当地群众开展抗日活动，给予了日本驻军不少的打击。日本鬼子对爷爷很是忌惮，曾出重金悬赏缉拿。有一次，鬼子出动一个中队，半夜从县城赶到甘城村偷袭抓捕爷爷。多亏爷爷机敏，听到动静，就翻身越过东墙，从邻居家逃走了。鬼子扑了空，恼羞成怒，就放火烧了房子。当时，幼小的大姑和爸爸还睡在屋里炕上，几乎葬身火海。鬼子反锁了门，多亏奶奶撬开窗户，探身从炕上抱走了两个孩子，才逃过一劫。
爷爷躲进西边的太行山内，继续组织开展游击战争，鬼子几次想追捕他，都没有得逞。还有一次，奶奶带着大姑、爸爸偷偷去看望爷爷，爬山趟河，辗转走了很远的路，到了当时的抗日政府所在地东阳各庄村。爷爷看到她们，高兴地跑过来，抱起孩子举过头顶，又用仅有的几枚铜钱在旁边店铺内买了些食物，让她们吃。这大概也是大姑、爸爸对爷爷的唯一印象。
没料到的是，甘城村里一个姓郝的汉奸，向鬼子告了密，出卖了爷爷在山里的秘密住处。鬼子出动军队进山搜捕，当时爷爷正在野场村筹备公粮事宜，不幸被捕。不久后，爷爷在完县县城东面的莲花池畔慷慨就义。
关于爷爷当时在县抗日政府里的职务，老一辈也语焉不详，但较为真切的是，爷爷不是一般人，是挎着驳壳枪的干部。有的说是县里一个区的区长，还有一种说法是县政府管民政的负责干部。担任什么职务并不重要，我只知道，面对日寇外敌的入侵，他是最早觉醒的那批胸中充满热血的中国人，也是慷慨誓死捍卫家园和亲人的燕赵男儿。他把自己年轻的生命，奉献给了中华民族的抗战斗争和解放事业。他的牺牲，激发了同族血性，促进了民族觉醒。爷爷牺牲后不久，同村和附近村镇又有许多仁人志士纷纷加入了抗战的行列，参加了八路军、武工队、游击队和抗战义勇军，最终又经过四年的浴血奋战，终于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值得欣慰的是，抗战胜利后，那个曾经告密的汉奸也被民主政府公审枪决，成为永远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民族败类。
爷爷牺牲之后，家中的房子也被烧成一片废墟，只剩一小截断壁，上边还贴着爷爷写的半幅残破的对联。这一点，大姑记得十分清楚。当时奶奶怀着二姑，带着年幼的大姑和爸爸，无处安身，逃到城北娘家，尽力抚养着三个幼儿。生活极其困苦，可想而知。但奶奶从来没有怨恨过爷爷，也没有改嫁，只是全力要把孩子抚养长大。姑姑记得，当时奶奶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点着油灯纺纱织布，悲恸之时，就俯在织布机上嚎啕大哭。擦干泪后，继续咬着牙织布干活儿。
奶奶的心里有一个志愿，那就是重建家园。抗战胜利后，奶奶带着三个孩子回到甘城村，在老宅的灰烬废墟上重建了三间土坯房子。在贫困农村，盖房子是天大的事，尤其是在那个艰苦的年代。奶奶在娘家，过了几年寄人篱下的日子，也没有任何积蓄，盖房子谈何容易。但奶奶下了决心，把家里的几亩薄地卖了，换了几块大洋，又央邻居们帮忙，算是勉勉强强凑合着把家重新安了起来。她知道孩子不能没有家，高家也不能没有根。再苦再难，她也要把这个家维护好，把这个根接续下去。是啊，她要给爷爷一个交代。
建国后，生活越过越好。每年春节，村里干部都要带着花生、瓜子和一些抚恤金，慰问烈属军属。还派出几个小学生，到我家院子里打扫卫生。那时候，奶奶就穿着干净整洁的衣裳，骄傲地坐在家中，接受属于她的荣光。过了几年，大姑、二姑、爸爸学业有成，后来又都成家立业，家里的房子也重新翻盖成了新砖房。
那一年，我在老宅草棚的碎叶中，找到半截锈迹斑斑的铁条，拿给奶奶看。奶奶双手接过，说这是你爷爷的七星剑。我找了个磨刀石磨了很久，果然是一把短剑，剑身上还有七个锃亮的铜星。奶奶说，原先这把剑还有剑柄和皮鞘，都在那次鬼子焚烧老屋的时候烧掉了。她还说，爷爷在世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就起来练剑了。
奶奶从没有忘记爷爷。爷爷牺牲后，遗体下落不明，迫于日寇淫威，家人也不敢去寻。后来，奶奶就找了几件爷爷的旧衣服，在祖坟里给他立了个衣冠冢。她在世的时候，尽管家中贫穷，但每到清明节，就用一个竹篮拎着四盘点心和水果，到爷爷坟上去祭奠。我那时还小，跟着奶奶去上坟，一直垂涎篮中的点心，总想伸手去揭篮盖儿。奶奶总是挡开我的手，说先让爷爷吃。奶奶将供品供在爷爷坟前，然后焚着黄纸、纸钱，就开始叮嘱爷爷要舍得花，多添衣物，不要冻着，然后又絮絮叨叨地给爷爷讲家里的事情。爷爷不负这个国，奶奶也不负这个家。
我们也没有忘记爷爷。奶奶去世之后，每年的清明节，如果没有特殊的事情牵绊，我们这些后代子孙也分别从其它城市回到老家，在祖坟旁摆上供品，焚上纸钱，祭奠英年早逝的爷爷和辛劳一生的奶奶。爷爷奶奶在一个坟茔里，他们终于团圆了。坟茔上树木和绿草环抱拱卫，寄托的都是我们子孙后代的哀思。坟茔的西面，就是雄浑连绵的群山，是当年爷爷浴血战斗的巍巍太行。“青山有幸埋忠骨”，爷爷正是太行山的子孙和骄傲。
国家也没有忘记爷爷。他的名字一直都镌刻在完县烈士陵园里，同时也和无数先烈一起，镌刻在北京天安门前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之上，更是深深镌刻在无数中华儿女的心中。一批批像爷爷这样的热血青年，前仆后继、慷慨赴死，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了国家尊严和民族大义，装点了中华大地和秀丽河山。
爷爷的一生虽然短暂，但也给这个国家、民族和后代子孙留下了最宝贵、最长久的东西。我们这些子孙虽然没有见过他，但他已经将基因和精神铭刻到我们的血脉里，就像他留下的那把七星剑一样。人可以牺牲，但保卫家园、宁死不屈的民族精神将永远传承下去，生生不息；皮鞘可以焚化，但剑锋经过烈火的淬炼，却依然锋利如初。
如今，我们整个家族开枝散叶，男女老少近40余口人，享受着祖辈创造的幸福生活，也在不同的岗位上为国家做着各自的贡献。作为后代子孙，我们一定还会继续继承爷爷的遗志，努力上进，自强不息，做有益于国家、社会的栋梁之才。爷爷英灵不泯，一定会含笑九泉的。
我又一次捧起七星剑，感觉到一股热血从心里莫名地升腾起来，眼前仿佛现出一个刚毅勇健、风华正茂的热血青年，正在蔚蓝的天空之中挥剑起舞。那是爷爷的精魂啊……
高建武 20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