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摧毁的早餐车

1

天刚破晓,蒙蒙雾气挂在树梢凝成露珠,数十人窸窸窣窣地从树梢下蹭过,肩膀不经意把露珠抖碎在地。

这一群陌生面孔在校门口等待一辆早餐车的出现。

他们像猎犬一般敏锐地观察着地面的两道车辙,认定这就是他们的目标所在,紧接着把“长枪短炮”围架在自己认为最佳的场地上,镁光灯的光路透过细密的雾气,投在地上,像大剧院里等待歌唱家登台的舞台中心。原本把孩子送到学校后要去上班的父母,也不禁被这未曾见过的阵势吸引住。不久后,蒙蒙远方传来早餐车碾过一颗石子时发出的金属摩擦声,他们苦苦等待的早餐车终于出现了。推着早餐车的张大姐还以为是学校需要占用了自己摊位,于是就在学校门口右边就停下,还没等张大姐踩下推车的刹车,他们就已经带上自己的吃饭家伙,越过校门口的车流,把张大姐裹在中央,掏出“长枪短炮”对着张大姐。

“听说你卖了三十年的五毛早餐……?”

“啊?对对对…是五毛…都是五毛…”张大姐不知所措地笑道。

“老铁们,良心卖家啊,三十年初心不改啊!咱们得支持一下,老板给我来10个肉包!”一个膀大腰圆留着油头的中年男性对着镜头吼道。

还没等张大姐回应,又有一个硕大的镜头怼着张大姐的笼屉问道。

“请问你这样做是图什么呢?你的家庭肯定很富裕吧?”他们的问题像连发的子弹,一颗接着一颗地打在张大姐的心口上。

“没有没有,就给村子里的孩子做点吃的而已…他们…”

“原来是好心,那你为什么不免费赠送呢?”轰隆隆杂乱无序的声场中,张大姐犹如被一根鱼刺扎住咽喉,一脸窘迫地看着人群。

一群攥着五毛一块的稚气学生,看着被包围的早餐车不敢上前,只能焦急等待,等待无果后便萧索地进了学校。

2

车窗外的行道树,由小进入到视野,缓缓大到极致时就会从车窗消失。在一棵冒出热气的树旁,我拉下手刹,降下车窗,朝窗外说:“大姐,给我来两个肉包,一杯豆浆。”

张大姐的早餐车旁系着一根竹梢,上面挂着一大串用箬叶绑成的香糯粽子、像火车烟囱般冒着热气的笼屉里装满皮薄馅大的包子、笸箩里是刚离火滋滋作响的煎饼、还有大理石花纹的五香茶叶蛋、以及几个小时前刚磨的香醇浓郁的豆浆……。

“好哩,今天还是这么早啊。”大姐肥大的米灰袄子外系着一条红白相间的条纹围裙,双手束着一对红色袖套,动作十分熟练,片刻就制服了跳动的笼屉并夹出两个包子,接着提起在煤炭炉上沸腾尖叫的长颈壶,轻易把握了九分满的豆浆。

“是啊,晚来一点,学生们可就都来了。来,大姐,一块半哈。”我接过早餐,递给她一块半。

“行咧。”

她没经眼,直接就揣进围裙的兜里。

校门关闭前的二十分钟,是张大姐最忙的时刻。大批的学生从数公里外的村子步行赶来,大姐要确保他们不迟到还能吃上早餐。朝气蓬勃的孩子们接过同样热气蓬勃的早餐,五毛一块地把钱递给大姐,大姐则大方地找给孩子们一个朴实的微笑。

办公室最深处的桌子是校长的办公桌,说深也不过5.6米的长度,往外两排,各两张桌子。我的办公桌最靠近门,左边是张方平的办公桌,他正低着头忙着改教案,我把早餐放到办公桌上,脱下外套披在椅子靠背上,张方平扭过头瞅了一眼早餐说道:“她一星期后就不出摊了。”

“回家养老吗?那挺好的!大姐做得有些年头了。”从外灌入的风吹得我后背发凉,我用手掌拍上门答道。

“嗯,从我上小学算起,得有三十来年了。”张方平说着。

“那不得挣得挺多的?”前面的一位老师把上半身扭到我们这边,左臂靠在椅背说道。

张方平看了他一眼,回过头继续改教案,并没有回应他。

“校门口一杯甘蔗汁都五块钱,一个包子、一张烧饼五毛钱,挣不了什么的……”校长意犹未尽地说着。

校门口外,一群人在打听张大姐早上几点出摊的消息,小卖部老板指了指校门口的一棵树,说地上有两道黑车辙的位置就是了。

3

我到市学习的那几天,听说那群网红每天都来“围堵”张大姐,其中那个梳着油头的中年男性,每次买10个包子,1个在镜头前吃得干净,另外9个就装进黑色塑料袋。后面又听说,张方平不让他妈出摊,张大姐是个诚信人,三十年风雨无阻,说再出一星期就是一星期,张方平无奈只能在校门口驱赶那群网红。

我是在寥寥无人的周末下午回的校,从市里背来了许多学习资料,周末里的一切都静止了,打印机不再“嘎达嘎达”响,连下几天的小雪也在今天停了。张方平则躺在办公室里享受属于自己的那一段时间。

“张大姐应该休息了吧?”我把印着我汗水的学习资料堆到案头上,随口问了他一句。

“嗯,休息了。”他捧着一本《乌合之众》,始终用半边脸对着我。

“听说你在校门口把那群网红给赶走了,看不出来,还挺厉害的嘛!”我打趣他道。

“张大姐愿意摆多几天,就让她摆嘛,怎么还把客人赶走了?”我不识好歹地接着问道。

张方平转过头,大拇指摩挲着书的扉页,蹙着眉说道:“你到市里后,那群网红三番五次地来,还把拍的视频发到网上,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人为了“五毛早餐”特地从外地过来吃早餐,我妈以前都是四点起床,前几天都提前一小时了,忙到昏天暗地,她太辛苦了。”张方平似乎在等我接着问他,还没等我发问,他就迫不及待地接着说:“我也是天真,一天几十块钱的收入怎么可能支撑起这份小产业?要不是我在人社局门口遇到她,我都不知道她把自己的养老金都贴进去了。”张方平的手指捏着书页,继续说着:“那以前她是为了孩子能吃上早餐,贴进去也值当,毕竟谁家愿意自家孩子挨饿呢?可那群网红算是怎么回事?那些不明就里特地来和孩子争一份早餐的人又算怎么回事?这些“客人”来得越多,她赔得就越多,吃不上早餐的孩子也就越多。”张方平说完啪地一声合上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到市里学习时,欠下许多未批改作业,不得已留校。批完作业已到晚上10点,我关上办公室的门,来到村子里的活动中心,许多人开始散去,宽阔的场上可以毫无遮挡地听到大哥大姐们聊天的内容。

“……那些住得七八公里远的孩子,父母日出又得下地,哪有空给做早餐啊。我这姐妹,就自己掏钱给孩子做早餐,后面就直接开早餐店了。要不说人家是大学生,心灵手巧,什么包子粽子都会。人家亲手做的卖五毛钱,成本价都不够,为了孩子把养老金贴进去了,要不是那天我不在,我非拿扫帚抽那些东西!”气势汹汹的大姐,跳完广场舞已是大汗淋漓,但还是没准备休息。

春节时,我和妻带上孩子去给张大姐拜年,孩子坐在大姐旁边,天真地问大姐:“你啥时候再卖早餐啊?我想吃粽子了。”

张方平说大姐好久没这么满意地笑了。

至此以后的清晨,我可以直接左拐进学校,不再需要在校门口拉下手刹。

清洁人员几天就把张大姐数十年积累在地板上的车辙冲洗得一干二净,干净到似乎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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