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门道》第四十二章

【原经】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

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

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直译】

大道自生一体元气(也即一知),一体元气自化道可道非阴阳二能(也即能知之“心”与所知之“相”),二能交互生化名可名非的天、地、人三大(也即能所勾兑名可名非的“名物”),三大之间再三交互,万物由此生生不息。

从根本上说,万物都是阴阳性能交互体,都是元气对冲的和合产物。

人们执着于自身,因此所厌恶的,不外乎孤(无我)、寡(无欲)、不谷(无得)。而了悟天地万物化生于一气的王公们却以此来自诩。

因此凡物不是损去执意而得益于自在,就是得益于自在从而自损执意。

人之所以为人的教化,我也当作教理:强梁者总是执意逞强心不死,真我必将作为教化的先父。


【细解】

庄子在领悟到生命不过是气化的意识之后,就明白了生死是世间的假相,就不再对妻子的死哭哭啼啼了。而他那个一生穷究形名之学的朋友惠子,就如世间常人一般,百思不得其解。

生命本就一体“道”,说“体”其实无体,用“浑沌”或许还更贴切。既然生命是一体,“我”原本就合此体,原本就徜徉在此母体的本宫中,浑然于天地人合一的意气之中,自由自在。

什么时候便不自在了呢?

从母体出游,五官展开,意识一炸开,我、你、他,天、地、万物,便随之“出生”。“”便无缘无故被错认成身体“我”,原本通于一气的天地,被认作了“外界”。此后,这个原本浑然一体的生命,被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庄子给这种人取个名字,叫“支离疏”。

名叫支离疏的“我”,在见闻觉知、行住坐卧的迷失中,又慢慢觉悟,一朝找准原本无我的大道,便是知了根本,明了明德,复了真命。

不能找回本来面目的支离疏们,因不知常的妄作,就成了本章后面的“强梁者”。执意逞强,执着于得,不过是流浪生死。老子说,这一切的困顿的根源,就在于不知“吾”原本合道自德。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大道自生一体元气(也即一知),一体元气自化道可道非二能(也即能知之“心”与所知之“相”),二能交互生化名可名非的天、地、人三大(也即能所勾兑名可名非的“名物”),三大之间再三交互,万物由此生生不息。


道生一。“道”是老子在第二十五章证得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独立不改,周行不殆。”也就是生命本原、本体,也就是“我”的本来面目。

本来面目先天地自在,此即是“道生一”。


禅宗六祖慧能开示本来面目更直接,“不思善、不思恶,正在此时,‘那个’便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不思善、不思恶,就是什么也不想,连“不想”也不想,此时此刻的“那个”灵明之初,就如老子说的“一”。冥冥中这个“一”,便令生命万物合一自在,自知自在。此“一”无色、无声、无形,本性夷、希、微,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此“一”中能量冲满,且须臾冲虚激荡。说冲虚,也是大道“道可道非”的本能自性,正如老子说“道冲,而用之不盈。”也因此说“一”通合“元气”。生命万物,也便是这一气呵成。


“一”即我道生命整体,浑然自成,不增不减。无论哪一个号称生命的个体,一口气上不来,当即生命不再。

西方科学总喜欢穷究生命宇宙的边界,证来证去,发现越来越接近老子所说。鱼儿终究不能脱离海洋,它如何去证明海洋的边界呢?不过,鱼儿不需要知道海洋,因为它就在它的世界里徜徉自在,一心一意。

而人不同,人徜徉于天地空气,仍要去立一个知,知有空气伴随。自以为聪明,以为这个是我的“身体”,之外的是身外的世界。就这样一开始就“知上立知,即无明本。”一方面痴迷于层层无穷的“意义”中,另一方面又陷入了处处无尽的“二元”泥潭。


一生二。一气自化道可道非阴阳二元。

老子所说的“生”,不可生硬地唯物理解成生产,而应追溯回“一”才能真切领悟。比如,母亲生了孩子。这个生,是母亲的独自功劳么?当然不是。连母亲都不可称独自。母亲一口气不来,别说生孩子,自生也难再。因此不难理解,母亲生孩子,也是生命整体之功。但生命整体并没有这种功德之心,是那些支离疏的个体,走在生命本来的道路中,偏要去“意识”生命整体的自生自化,因此就有了“二”元之别。

当然,这也是生命整体“自证”自生自化的“德”必定的过程,只是这个过程,是依托个体“明”此德,才得以明了。


这里的一生二的阴阳二元,不可能离了人的知。也就是说,人的意识和阴阳二气的作用,始终是“此两者同,出而异名”的。

个体人的五官一打开,阴阳二元交互冲虚的同时,“能知心”与“所知相”随即豁然分界。这边是身,对象是外界,进而这边是我,对象是你、他、他们、山河。至此“一生二”的道可道非造化也就有了直击者。


二生三。阴阳二气对冲即生天、地、人三大。

在第三十九章中便有“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此便是二生三的天、地、人三才,也如三大。得之于阴阳二气交互的清明,便有了天之生。得之于阴阳二气交互的宁浊,便有了地之成。阴阳二气交互的灵动,便有了人之神明意识。

所有的,皆是灵明意识的“名”物。天如此,地也如此,人也如此,亦即道也是老子所证得的“名”物。这里一说是“名”物,很容易被理解成,所有的天地万物,都是唯心的产物,这就有些断章取义了。我们反复强调,生命原本就是一体,不可分,不可知,硬要去知,那即是坚定以为“万物是唯物真实的”,这不也是一种“意识”的名说么。

透过相机镜头,我们知道所有相片中的万物都是假相。但透过人的眼耳鼻五官这些开口,得出的意识,为什么偏偏要执着以为真呢?


三生万物。三大和合名有则生就万事万物。

同样在第三十九章中便有“万物得一以生”,万物也是从一气的阴阳互冲而生。当然,所“生”依旧离不开生命人的灵明意识。

只要有“我”在,“能知心”与“所知相”的阴阳二元纠缠,就没完没了。一方面天地造化,一方面人的意识参与,一而二、二而三,形形色色的名相万物便随知而有。这便如老子在第十六章所证的“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在在处处都有可见、可听、可触摸的事物生现,而唯独原生的那个“气”、那个合“一”的“吾”却始终不见庐山真面目。


至此,你才可以真正明白王阳明与弟子的“岩中花树”的真正含义。

在岩中散步时弟子问,老师总说心外无物,这野外岩中的花不是在心外吗。王阳明说,这花你没看见它,它便与你心同归于寂,一旦被你盯着,此花便在心中一时鲜活起来。

这里也正是王阳明被认为是唯心论的所在,以为花在不在,怎么会全凭心主观呢。实际上,王阳明所说的“此花不在心外”,正是老子的“三生万物”的另一种说法。被认知的,可以名定。不被名定的,则属于未知,未知的,自然寂没在“一气”之中。


目前的量子科学也有近似结论,任何物质,没被观察时呈现的流动的波态,一经观察便成了粒子的静态。这一方面是说任何物质,都是动静阴阳的和合体,另一方面也包含说任何物质,说成“有”,是因为被观察、被意识。若是无意识、不被观察,那它就是“无”。

真心合“一”,有心,才无故生了个“二”。王阳明说的“心外无物”的心是指真心,是“一”,所以当然没有外。误会者所说的凭心主观的心,是一生“二”时的“能知心”,两者不是一回事。


至此,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有了万物的五彩缤纷,视之不见的“夷”,便非夷了,无色也便生见了色。听之不闻的“希”,便非希了,无声也便听出了声。博之不得的“微”,便非微了,无形也便显相得了形。如此,道可道非的道证道,也便完了自性一证。须臾自生、自化、自证,如此成就我道独立不改、周行不殆。


万物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

因此万物根本上都是阴阳交互体,冲虚着元气才得以和合存生。


万物负阴抱阳。领悟老子之后,我们再对待“物”时,就不能单纯掉进唯物观中,以为“物”就如硬币,一面正、一面反,正面是阳、反面是阴,所以如硬币般的“物”都是阴阳合体。如果是这么简单,那球形物呢?意识之物呢?

妥善理解应该是,任何“物”都是动静并存、阴阳并包的认知物。也就是说,所有的“物”,都是“一”气合成,加之以意识的名定。即使如此,站在“道”的角度来说,根本无物,唯有“一”。


《金刚经》也有类似所指,“物,非物,是名物”。换句话说,杯子,并非杯子,是名杯子。这与老子三生万物的旨归是异曲同工的。

量子科学也证实这一宗旨。一切物质都具有波粒二象性,也就是“负阴抱阳”两重性。静止态下具有粒子属性,运动态下具有波的属性。而所有的静止和运动,都是相互对立产生的。一座高山,看似静止,那是你站在地球上看。如果从太空看,它正连同地球高速地围绕着太阳旋转,从没静止过。


冲气以为和。既然万物都是“一”气“二”化“三”名的产物,那么从“一”开始意化,转而“二”元意识对立,进而“三”名的意识认定下来,整个过程,都是“冲气”的过程。说过程,其实是一念之间。“”指的是万物相对的和谐状态。

离了这一冲气之和,天也无法得清于高,地也无法得宁于下,人也无法得意于灵明。毕竟万事万物的产生,都离不开人的意识妙用。所有意识的作用,都是元气的自性生发在激冲、造作,也就是“道冲,而用之或不盈。”


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

人们所厌恶的,不外乎孤(无我)、寡(无欲)、不谷(无得)。(明了万物莫不是一气造化的)王公们却反以此自称。


孤、寡、不谷,是说独一无二。,孤家寡人。不谷,又作不毂,指没有后代,不得子嗣。这些当然不受常人待见,因此“人之所恶”。

王公,指善为道者,或是明德之人。他们明知肉身有如空囊,是阴阳对冲体。肉身里面住着的“那个”,才是本来面目真人。因此,王公自称孤、寡、不谷,意思是真我本来就是无我、无欲、无得的灵明自在。


人之所以有自己的好恶,就是自以为有个“自己”,进而将己“心”与己身外的“相”生生分离,硬是不认生命从来一体。更多人是,把肉身当成真我,执着保有,乃至于奔波流浪。惠子就是这样的人,因此笑话庄子鼓盆而歌,这也应了老子所说的“不笑不足以为道”。

孤、寡、不谷,全都只是个空名。如果一朝能觉悟生命“我”本来就合道一体,自然“我”不正是“那”独立不改、周行不殆的孤、寡、不谷了么。


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

因此凡物不是损去执意而得益于自在,就是得益于自在从而自损执意。


损益,也是相生相成阴阳和合的一知。

世人通常迷惑于二元对立,将守阴、守雌、守辱、处下,看作是“”,将知阳、知雄、知荣、知谦卑看成是“”,才有了损益的认知。

实际损益皆是能知所知的一知两见。所知为损,能知便自然成益。能知所知一齐打破消陨,那个活灵灵的真心本体,哪里还有损益可得呢。

真心之知,本身无损也无益。叫损也好,称益也罢,无非指的是那个“见”之“知”。如果在这个“知”上,又擅自立一个或损或益的知见,即刻就造作生妄了,执于此妄,进而行事必定生凶了。


如果王公因自称孤寡不谷,当做是“损”的话,则王公们“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贵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又深得百姓的推崇寄托,则又理所当然是“益”了。

但这里,王公所谓的“”,是无心之益,不是世人理解的财物货利这些物质利益。王公以百姓心为心,将天下之身合为己身,自德自在,哪里还会在乎蝇头小利。即使硬要认作是王公的私益,那此益也是合天下的大益。


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人之所以为人的教化,我也当作教理:强梁者总是执意逞强心不死,真我必将作为教化的先父。


强梁。原本只是小木条,硬是强行充当大梁,这是强梁的本意。引申开来,诸如“德薄而位尊,力小而任重,智小而谋大”这都是“强梁者”的例子。所以,强梁者,意即背道而驰,执意逞强自以为是者。可见。强梁者因违背大道的根本,因此根本上无德可得。

不得其死。有注解说这句是世俗所说的“不得好死”,我们以为不妥。一来此章并非谈生死,二来意思与前后句不呼应。

这里的“”与孔子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有些近似。一朝听闻了生命大道,就可以死掉过去那些用心。就是过去的那些不合道的想法、做法可以休矣

所以,这里的“不得其死”,是说强梁者总不死心。不死什么心?不死那些“自是、自矜、自伐、自功”的自以为是的执意逞强之心。如此一来,强梁者的行为,就如第十六章的“不知常,妄作,凶”。这时候的所作所为之凶,才表现为咎由自取,乃至不得善终,也即这才便如不得好死。


吾将以为教父。真我必将作为教化的先父。教父,教化之父。此处直译为教化的先父。母亲生身,父亲教化,这是东方文化自古的传统。将什么以为教父?找准生命的本来面目“吾”,再明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法自然”的生命真理。也就是明白万事万物皆是我道自生自化,皆是真我自性作用,这些才是根本的生命真德。


本章的核心,也是诸多注解的分歧所在,就是对“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理解各异,说法不一。我们以为这不是重点,省去中间的一、二、三,直接理解“道生万物”岂不通透庆快。

毕竟常道原本道可道非、名可名非,说常亦无常,说无常亦有常,关键在于领会老子前后的意旨。不明这些根本,也就根本不可能明白老子接下来说的“至柔驰骋至坚、无有入无间”是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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