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嘎嘣脆的语言：《俗世奇人》读书札记

冯腾毅

 冯骥才个子很不小，腿和胳膊都长。他穿的西装脱下来，要是用作被子来盖的话，我敢打包票百分之九十八的人都不会着凉。因此他称自己为大冯，平时书信署名画画落款都这么写，也乐于让读者们这么叫他。

    大冯也算不上年轻了，一头披肩的头发已经日趋衰颓，好比秋霜打过的韭菜花一样蔫下去了。惨淡的发盖着一个硕大的头颅，在这其中又随手安上一个大鼻子。春秋两班倒使得小眼珠子泛黄泛浊，加上两个大得惊人的眼袋，一对完美无缺的鱼泡眼就这么被造了出来。

    由此看来，大冯的长相真不是一般人所能拥有的，至少可以把他划到非同凡响的那一小撮人里面，要是更不谦虚一点，还能和韩昌黎先生，和托翁老爷子同列。有如此外形条件，大冯却不把自个儿给写进作品里，真正是暴殄天物！

    大冯没把自个写进作品里，却写了《俗世奇人》。顾名思义，你就别指望里边出现什么阳春白雪了。

    先来看看大冯写的序。

    “天津卫本是水陆码头，居民五方杂处，性格迥然相异。然燕赵故地，血气刚烈；水咸土碱，风习强悍。近百余年来，举凡中华大灾大难，无不首当其冲，因生出各种怪异人物，既在显耀上层，更在市井民间。余闻者甚夥，久记于心。

    供后世赏玩之中，得知往昔此地之众生相耶？故而随想随记，始作于今；每人一篇，各不相关，冠之总名《俗世奇人》耳。”

    人家老早就交代了，这纯属是写着玩儿，逗个乐。要上纲上线讲个“是非曲直”的好走不送。二来这里头个个都是俗人，更是畸人。保准让你看过之后下巴脱臼，惊出一身冷汗。

    大冯行文爽利干净，绝不拖沓。能用一个词写清楚的坚决不用一句话，能用一个字的打死不用一个词。因此造就通篇白描式的人物描写。笔尖到处，寥寥几笔，却带了中国画的一点味道——末了的你自个琢磨去！

    最让人动容的是那一口板正的天津腔。大冯在天津生活了大半辈子，深谙津门子弟骨子里的那点子“嘎”劲。既是写天津卫的事儿，就不能不用天津话来写。

    但你要是尝试过方言写作，便知道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了。嘴边日日开运河的母语，要形成正儿八经的文字来，就好比吃饭突然被噎住一样别扭。勉强写在纸上，就变得啼笑皆非，改头换面，最后不了了之。

    大冯不知花了多少心思，炼出来这么一口脆生生，水灵灵的天津书面语。哪怕是最粗俗的土话，也经过最细密的推敲。每个字妥妥贴贴，传情达意，挑不出一点骨头来。

   它又绝不生硬，倒是看在眼里，口中就不自主地念了出来。硬是能让读者边看边念叨，越念叨越乐呵，就像说单口相声似的。就连最一窍不通的南方人都能看通读懂，笑得不省人事。单凭这点，就能闭着眼睛在纷飞错乱的文学殿堂里十拿九稳地拣出大冯的作品来。就像你能很快地分辨出老舍，普鲁斯特和卡夫卡一样。

    一个个小人儿卖力地扭动着身体，一杆笔写着最不起眼的小人物的故事。

你要是能从中悟出点什么来再好不过了。悟不出来的也不打紧，至少你还可以肆无忌惮地笑上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