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年男人,在我心里摔了一跤

起先他们出现在地铁闸机前,占住两个通道口,不知是在辨认刷了卡,是左手边滚闸开启,还是右手边滚闸,还是仅仅在确认卡里余额。他们行动迟缓,仿徨。不像园区写字楼里上班族那样行云流水。排在后面等,我心里稍稍有些微词,但也就稍纵即逝那种。

进的闸机,同事听着头顶车进站的响声,招呼我,快,车进站了。

我们三步并作两步窜上扶梯。站到车门前时,车正要缓缓开门。我们晃晃悠悠,迈进车厢。我们面朝车门一面站立,接着就看到他们一前一后出现在徐徐送上来的扶梯上。前面的下了扶梯,车门前有意等了等同伴。就在这时,门灯闪烁,关车门倒计时了。他赶忙回头喊叫同伴,卡在要上不上,没时间犹豫了,他先上车吧。

谁知,五号线是露天线路,车厢底和站台有一级高低差。他拎着的包,黑漆漆,看得出死沉,指节被压得泛白,没有血色。就在我为他即将舒一口气时,他脚下一个不稳,结结实实向车里扑来。假如,就寻寻常常摔倒前的前仆也没啥,有上半躯分摊自身那一点重力。可,好巧不巧,没有那么大空间让他踉跄前仆,正对着车门,进来就是一个不锈钢杆,供乘客行车不稳时拉一把,扶手。他全身的重力,加上那只死沉死沉的包,和起步加速带来的惯性冲力,所有的力量都集聚在右脑门碰上不锈钢杆的那一点。车厢里哐当,应声而下的是那只黑包以及他不再年轻的身躯。一车厢人发出唏嘘,这一摔,可真疼啊,人们替他倒吸一口冷气。

他就这么猝不及防,又重又狠地摔在我面前。我都觉得眼冒金星了。是的,疼痛使他不能立时起身。他缓了不到一分钟,慢慢的蹲在立杆旁。我有点懵,不知道要不要伸手去扶。他抬起他硕大,没有一根毛发的头颅。我这才注意到,他确实不年轻了。从未修理过的双眉,杂芜,霜白。只有眉尾那一点锋棱,隐约显影,也曾是一个风华的坚毅青年。

他抬起头来,环顾了坐着的人。最终目光落在离自己最近的我,他找到眼前戴着耳罩,面容模糊的我的眼睛。像小孩一样无助地看着我,手拃出站台与车厢底的高差,嗫嚅着,喃喃解释:没注意脚下高差,以为一样平……

他面色不好,脑门的疼痛撵上他了。他克制着,不停揉搓着那一角。果然,那一块很迅速地青紫起来,像爬了一只蜈蚣,停在那。

我的心瞬间抽搐起来。因为他孩童般无助的眼神。玻璃体正在被侵蚀,逐步一点一点混浊,眼角边结着一层翳,他确实不年轻了。

如果你和他对视,你的内心也不能不起波澜。谁对视,都会在心里留下一阵熬煎。

这样的眼神其实并不陌生。你可以在弱小孤苦的孩童眼里看到,他们怯生生,人畜无害,水灵灵地看着你,相信你,期望着你走进他们,从你那里求得一点点世间的庇护。

你也可以在敬老院里看到这样的眼神。拉起的大铁门内,三三两两站着头发斑白,佝偻背,更有拄着拐的老人。他们衰老,多病,孱弱,孤寂。口腔里呼出腐朽的气味,行将就木的气息如影随形。他们站在栅栏前,望穿秋水,企盼着自己和世间仅剩的一点联系的到来。这点联系可能是某个人,可能是某件事,可能什么也没有,只是无望的在等,日出月落,日复一日。

我从他一身工地上裹来的灰尘,大概猜出那个死沉的包是怎么回事了。一定是建筑工地上工具,吃饭的家伙。哦,还有那双鞋。就是最普通的军绿胶鞋,穿一会儿就臭脚的单薄廉价胶鞋。以前军训时,学校发的那种。军训结束就成了家里人下田干活随便趿拉,不当鞋的鞋。

那个黑色双肩包,显然也是从家里小辈喜新厌旧的手里继承来的。

他无助,嗫嚅,在一车老少面前带着窘迫。

我指指他的左后方,有个空座。你先坐下歇一会儿。

他躬着腰,移步到位子上。他连拉包的力气也没了,是坐下之后够着,包是拖到脚跟前的。

到下一站,门开了。

他站起,给我比划那门与站台,就要关门时,他还在比划,手悬在即将关上的门中间。我疾步上前拽过他的手,小心!

他看看我,用那让人千肠百绕的无辜眼神。

他再次坐上位子,随后一直低头揉着脑门上的“蜈蚣”。

我一遍又一遍在心里愧然叹气。假如,我刚刚在他要扑下时及时扶他一把,过一点惯性给我,他就不会摔的这么重……一面又暗自怨恨起他的同伴,脚力快一点,他也不会急促上车摔上这么一大跤……

挣那么一点辛苦钱,都不够休养生息的。

心疼,可怜,难受一起涌上来,堵住嗓子眼,有话也讲不出,梗在那里。

上了一号线,他下了车停在扶梯边在等晚一班来的同伴。

换乘通道里,人来人往,大家潮水一般争分夺秒赶路,有谁会知道这个可怜的中老年男人刚刚摔了那么大一跤,摔的人五脏六腑跟着搅动起来。

他今晚会住在哪里?会有人给他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吗?会有人心疼他这一天的际遇吗?

明天是不是又照常出现在哪个工地上劳作?

躲在口罩里,面不改色流了会儿泪。

为他吗?为所有背井离乡,努力生活的人。

生活,请善待他们,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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