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忆父亲（三）

活着真难

“活着真难!”，这是父亲去世后我翻看他的账本，打开后第一页引入眼帘的。这明显是他随手写在上边的，但我知道这是一个中年男人发自内心的呐喊。他确实太痛苦了！这种痛苦的来源不是别处，正是叫做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

父亲的一生可以划为两个阶段，跟两样东西打交道:课本和挖掘机。应该展示两个形象:斯文的教书先生和圆滑精明的生意人。父亲只做好了前者。教书的时期可以说是他人生最辉煌的时期。那时的他刚结完婚，家庭有爷爷奶奶帮扶。事业上他有着一股拼劲，也正值风华正茂，青春的活力让他初入职场就崭露头角。加上他勤奋上进，教书生涯可谓顺风顺水，不久就被提拔为学校会计。这一干就是十几年，颇受人尊敬。家庭虽不算富裕，但也不差。孩子们在他的教育下，也都懂事好学，家庭可谓和睦幸福。

他人生的转折点就在他迫于压力辞书做生意的时候。自那以后的十年里他背井离乡，为生计奔波劳碌，尝尽人生冷暖与辛酸。他想着挣大钱供我们哥俩读书，所以他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又贷了20万的款和堂弟合伙买了一台价值70多万的挖掘机，到上海做土方生意。他为人太实诚太善良，天生不适合做生意。又对上海不熟悉也没客户，凡事都靠堂叔操劳，时间一长，难免不产生矛盾。

恰好那时生意惨淡，车子还因还不上银行贷款而被公司扣押，并被威胁不还全款不给提车。堂叔就跟爸爸提出想退伙，车子归爸爸，欠款他也一概不管了。爸爸也没别的办法就答应了。接下来就是爸爸为了筹款到处跟人借钱的惨痛经历，他专门回到了老家把能去的地方都去了，能见的亲戚都见了。还好他一直以来挺受人信任，虽费尽周折但也筹足了钱。

调出了车，接下里就是他低声下气的到处找熟人帮忙介绍活，请他们吃饭，赔他们笑脸。好不容易活做完了，还要跟讨狗肉帐一样的跟老板讨工程款。单我在家的寒暑假，就跟爸爸一起去讨债讨过数次，越来越对欠债的大爷那丑陋的嘴脸深恶痛绝。因为没有办法，姐姐哥哥相继结婚生子，我还在上大学，爸爸要养活一大家子，又有人不断的催债，他又没有别的经济来源就只能靠着这个铁疙瘩，所以他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父亲越来越消瘦，越来越苍老。生活非常无情的考验着这个瘦弱的男人。他作为一家之主，平静的脸上背后是难以掩饰的愁苦与折磨。这种压力和痛苦也是他的孩子们无法真正感受到的。“活着真难”这四个字读来真让人心碎。

父子情

一个人性格和修养的养成是跟他的成长经历和成长环境分不开的。就我本人而言，我很庆幸我生长在了一个这样的家庭，得到了这样的教养。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他们虽出身农村，也没有很高的知识文化水平，但对子女的教育从来没有放松过。我整体的性格，并不狭隘的思想格局和从小养成的一些良好品质，都让我对他们的辛勤栽培感激不尽。

我与父亲的感情不是用言语就可以表达准确的。父亲沉默寡言，但心思很细腻，性格很温和。你可能听不到他对你说任何肉麻的话，但你却常常可以感受得到他带给你的温暖。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他的感情也由一开始的敬畏变成了依赖，再变成了心疼。他对我的感情也由一开始的疼爱变成了牵挂，再变成了信任。

我求学在外，他给我打电话第一句不是说他想我了，而是说我妈想我了要给我打电话。他不说他担心我，而是常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走到哪都要让母亲放心”。他看我空间动态一有什么心情波动就让妈妈问我遇到什么事没有，而他就在旁边听着。他一有什么为难的决定或遇到家里的什么事，可以的话他都会打电话跟我商量，询问我的想法。在他眼中，我也由一个孩子慢慢地变成了独立的值得信任的成年人。

我对他，慢慢的，更多地趋于心疼。他本身身材偏瘦，又加上被糖尿病折磨了六七年，更是越来越弱不禁风。每次打电话我都要督促他控制好血糖，每天坚持运动多散步。他也照做，只是每天要带孩子做家务，运动量就打了折扣。每次回家我都要带他去医院做个体检，他不想花这个钱，但拗不过我们的坚持。尽管如此，但还是禁不住岁月和心底压力的摧残，他还是越来越沧桑。

诀 别

父亲常说“家和万事兴”，他也一直做得很好，我也很自豪的觉得我生长在了一个幸福的家庭。只是这种幸福感也只是持续了二十三年，从那个意外来临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和以往不同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姐姐不是嫁给了一个只会“对她好”但心胸却无比狭窄的男人。如果这个男人除了爱她还会给她喘息的机会，而不是太过于自私，像占有自己的物品一样占有着她。如果这个男人遇到了感情问题不去疑神疑鬼，不去走极端，而我的家人也没有再刺激他，那这个家庭肯定是会很幸福的。父亲苦心经营的一切也都会在不久的将来慢慢得到回报，他也可以颐养天年。可这毕竟是如果。家的不和也让事态向最坏的方向急转直下，最终无法收场。

我最后一次见父亲是我离开家北上参加工作的那次送行。每次我回家或出行，父亲接我送我是很寻常的事，也早已形成了惯例。在车站，在路口，我也早已熟悉了那个瘦弱的身影。那次是我刚拿到大学毕业证从青岛回到上海，订的一周后去单位报道的车票。

出发那天早上，父亲去给别人看工地，上班前告诉我说就不来送我了，嘱咐我到了单位给他打电话。我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可下午临走的时候爸爸又从工地坐两个小时的地铁回来了，他说他想来想去还是要来送送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可能是送习惯了吧。

到了地铁站，他帮我把行李放上安检就止了步，随后看着我站上了电梯，就跟我挥了挥手，我回头回应了一下，也没有看清他的脸。我做梦都不可能想到，这一挥手竟成永别。一个月后，他离开了我们，因为一场难以启齿的意外。

当我再看到父亲，那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他没有闭上眼睛，因为他有太多的遗憾。他是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深深的憾恨离开的。他没能再和他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儿子见上一面，他还有好多好多未实现的心愿，他对这个世界还有好多不舍。所以他无法瞑目。

父亲是遗憾的，我是悔恨的。悔恨我没有做很多事，没有保护好父亲。只是悔恨终究是悔恨，除了扼腕叹息，我还能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呢？我在现实面前实在无能为力。世事无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到。或许吧，怜取眼前人才是我最应该做的，才是给逝去的他们最大的安慰。除此之外，我还想对他们说:我们都很好，请你放心。

后 记

我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来怀念我的父亲，也许再伤心的语言都难以诉出我内心的悲伤。一个人给了你生命，影响了你一生，不是一篇两篇文章能够说得透彻的，怀念是要用一生来完成的。又是一年清明时，我想，以这种方式来缅怀我逝去的父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