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只想快乐一点
1
时间来到二十三号,这是不寻常的一天,早上一打开手机,叶秋就发现各大平台上铺天盖地的都是关于一种不明病毒的报道,且该病毒具有相当强的传染性,已导致国内多地沦陷。
“经专家组评定,该病毒正式被命名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常出现发热、乏力、干咳等症状……”
“现疫情爆发地w市已启动紧急响应,全市公共交通停运,恢复时间另行通知……”
“经专家介绍,该病毒或在去年年底就已在当地隐性传播,佩戴口罩可以有效降低感染风险……”
一条条地翻过那些新闻,叶秋的眼神也开始变得凝重——这一次好像不是那么简单的。
楼下突然传来父亲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烟味,叶秋看了下时间,已经九点过了。
“爸,你今天不去上班吗?”叶秋疑惑问道。
“不了,今早工头临时来电话,说在家休息,等通知。”叶父一边回答一边打开了电视,打开的瞬间能听到老旧电视在接通电流时“滋”的一声轻响。
“那大概率你明天也不能去了……”叶秋小声嘀咕着,起身穿好了衣服。
“什么?”叶父没听清,刚想再问,又听到电视里插播了一条紧急新闻:“因疫情防控需要,即日起本市将对外地到来人员实行隔离观察举措,特提醒广大市民:勤洗手、戴口罩、不扎堆、不聚集,非必要不离市……”
“这是咋回事?搞那么大阵仗?”
“疫情!”
“喔……”叶父再度吸了两口烟,一脸担忧地继续说着,“那今年过年怕是回不去了喔。”
“您好像往年也没回去吧。”叶秋也下了楼。
“回去要花钱的嘛,”叶父叹了口气,又把烟掐灭掉了,“我先出去看能不能买点儿年货。”
外面传来铁门被关上的声音,叶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冲出去又喊道:“爸,您看能不能买点儿口罩回来。”也不知有没有被听到。
屋子里重回安静,只剩下电视播报的声音,叶秋想了想,开始有些担心起自己的实习工作来,原计划是二月返校,但事情的变化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只希望一切能很快平息下去。”
叶秋喃喃道。然而不一会儿叶父带回来的消息却打破了这个幻想。
“出不去了,村里封路许进不许出,还不知道要关上多久,”叶父说道,“还有口罩我也去问过了,村里诊所的也早就被买光了。”
事情比想象中更严重,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叶秋只好叹了口气又把目光移到了桌面放置的电脑上——还好,自己所需要的东西都在。
既来之则安之,叶秋抽空向实习单位说明了情况,经过协商成功把入职时间延后,班级群里也犹如炸开锅一般,纷纷讨论起自己当地的封控来,辅导员让大家不要慌,说是推迟返校,时间待定。
刘华琴下午的时候也回来了,说是厂里提前放假,还带回来一包N95口罩。
“这是哪里拿的?”叶父问道。
“厂里发的……你们看新闻没得?不是说啷个恼火了嘛?”
“哪里恼火了,最多一个月。”叶父不以为然地说。
“那年非典好像都没得这么严重吧?”刘华琴嘟囔着嘴,把那包口罩放在了桌上。
“就你清楚?”叶父给了个白眼,然后又拿起打火机点了根烟,“算了,我还是出去再看看去。”
“你去哪里看喔,不兴好好在屋头待到起。”刘华琴撇了撇嘴。
叶父没有理会,起身往屋外走,背后又传来叶秋叮嘱的声音:
“爸,您还是先把口罩戴上。”
……
2
只能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能去,连滑板也玩不了,这可憋坏叶秋了,但却有了更多专注于创作的时间,也算不上是一件坏事。
每天的生活依然规律有序,清醒的上午和安静的深夜都是叶秋写作的黄金时段,至于下午他往往会再睡上一会儿好为夜晚的熬夜养足精神。
但是依旧有让他烦恼的事,居家生活几乎把三人都挤压在了逼仄的小屋子里,也使得各类生活中的矛盾不断发生,叶父和女人几乎是天天吵架,但好在还有叶秋在场,他们并没有撕破脸达到那天的地步,只是这烦扰却让叶秋有苦难言,他往往只能把耳机塞得更紧一些,把音乐播放的声音开到最大——这避无可避的烦扰让他几乎快要疯掉。
还有一点不好的是,长期专注于那些忧愁的文字也让叶秋心情变得忧郁起来,他没法通过户外运动进行调节。
这天晚上浏览空间的时候,叶秋突然发现一个已相识两年多的网友换了新的签名:“勇敢久了也会怕,半生风雨半身伤”。
“她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好像也很久没和她聊过了呢。”叶秋记得这个朋友,是大二时通过校园墙加上的,刚认识那会儿二人常有聊天,后来叶秋谈了恋爱二人就很少再有联系了。但叶秋对她很有印象,因为她是第一个把叶秋前几年的空间都看了一遍的异性,叶秋写的每一章小说她也都会跟,叶秋打心里感激她——对了,女孩的名字叫机灵,在主城上大学,只比叶秋小一届,但她的QQ网名却叫“小丑姑娘”,和叶秋的“冰心漠寒”一样也是几年都未曾改变过,问她原因,她说是自己长得不好看,但叶秋仍希望她自信一些,毕竟人的心灵才该是最美丽的东西。
“加油,别灰心呀!”沉吟片刻后叶秋打开了聊天框,发送了第一条消息。
“心中迷茫,感觉还没有找到方向。”也许是因为疫情都被困在家里的缘故,那头很快便回了讯息。
“车到山前必有路,相信自己,有时候走一步看一步也是不错的选择。”叶秋安慰道。
“嗯嗯,只是怕到时候没路可以走,感觉自己在一步步沉溺于堕落。”
“只要你站在那儿了,总会有路的,只要没在这前往的过程中停止脚步就好,只要自己的心还是火热的,还是愿意为了美好的心中未来而奋斗,那一切都还不算太糟糕。”
“哎,本来是想看书学习的,但是就是……”
“看不进去嘛?”
“对。”
“嘿嘿,我也是!”
“虽然这几天一直待在屋里,但都是一整天拿着手机不知道干些啥,就是不想学习。”
“活在当下,随遇而安,但这并不代表没有目标,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只是纯粹的喜欢,发自心底的,不把任何对于未来的担心作为动机的。”
“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从小到大,好像身边的人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那你喜欢什么呀?”
“喜欢紫色,喜欢薛,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女孩再度陷入迷茫,随后又补了一句,“都是别人以为我很喜欢。”
“喜欢薛什么?”叶秋问道。
“他很幽默,但是做事认真,唱歌从来不开玩笑。”
“但是,这样的人其实有很多。”
“可能是我还没遇到吧。”
“只是……他在光环的簇拥下这部分被放大了,你没有这样的光环,但你同样可以成为这样的人……没有爱好可以自己培养,多运动和出去走走,你会发现自己一点点的改变,在这样的改变中你也会越来越自信且充满阳光的。”叶秋也陷入了沉思,他打了很多字,但随后又删去了其中的一部分。
“我也想去旅行,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总有些害怕。”
“相信自己,大胆去做,当你去尝试以后你就不会再感到害怕了,相反你会很庆幸自己拥有这样的勇气。”
“好的,我会努力尝试的。”随后是女孩发来的三个“可爱”的表情。
“加油!”
关上了聊天,本就暗淡的屏幕也被熄灭了光线,房里重回漆黑,叶秋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像是刚才在手机里聊天的和现在独处的自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而这两者间的跨越就像是从阳光普照的海面一下子沉入到了光线阴暗的海底,那种窒息和压力也在头部浸入水中的一瞬间拥裹而来。
不管人前的他多么阳光或善于开导,他都始终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
楼下又发生了争吵,像是从那白色的蚊帐里传出来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在寂静的深夜清晰可闻。叶秋看了下时间,已是凌晨一点,他突然想着若是这样的争吵继续发展下去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一个人得去睡大街。
所幸争吵并没有持续太久,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先前还睡不着的叶秋也渐渐有了困意,他翻身放下手机,刚准备睡觉却发现才熄掉的手机屏幕又再度亮起。他疑惑地拿起手机,发现是一条好友申请,而看到消息的一瞬间就让他睡意全无。
“英子?”叶秋惊讶地看着上面的字眼,再三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犹豫了半晌,他还是颤巍巍地用手指点了“同意”。
“你还好吗?我……有些想你。”对面发来了第一条信息。
“你想我?想我干嘛?没有理由的。”叶秋有些哑然失笑。
“我那时冲昏头脑,回过头你也走了……我错了好多事……”
“都过去了。”叶秋漠然地看着屏幕。
“其实……第一次……睡在一起,也不是我自愿的……和他。”
“不是自愿?”叶秋当然明白那个“他”是谁,他随后又反问道,“不是自愿难道是他强迫你的吗?”
那头没有再说话了。
这样的沉默让叶秋心里难受更甚,一种难以抑制的悲伤慢慢从他的心里涌出,犹如冲破了某种封印般,从先前的风平浪静顷刻间便化作了万顷波涛。
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受影响了,直到这一刻……
“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你没有再来找我,我们就这样遗忘在彼此的岁月里,你也永远是我记忆里那个只会叫我‘哥哥’的傻妹妹,永远都是我记忆里最初的那个样子……可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叶秋一字一顿地说着,现在让他感到最失望的,并不是英子的背叛,而是她在背叛之后还反复地为自己找寻着借口,而这种强烈的失望正在彻底摧毁叶秋记忆里那个对“枫叶”最美的印象——就如同一块无比珍爱的宝石被人亲手打碎。
“……恋人之间,爱人之间,应该有一种责任,在做任何事的时候,这种责任都大于一切。”叶秋继续说道。
“我的心很痛,没有真的开心,我好想你,秋,你知道吗?”
“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我只希望你好好的,生活即使不完满,但它仍然有你努力活下去的理由。”
“错了,就永远错了吗?我……”电话那头欲言又止。
“有些错误,是弥补不了的,有些错过,注定就只能错过了。”
“你不能走出来?不能要我了吗?”
“我无法说服我自己,只能祝你幸福……”叶秋神情黯淡,继续说道,“我在道德和欲望的边缘徘徊,仿佛站在悬崖边缘,一侧便是万丈深渊,我时刻都有可能会抬脚掉下去。”
“来我这里,我给温暖。”
“是温暖还是深渊呢?”
“我这里没有深渊……”
……
夜更深了,手机屏幕已经熄掉了好一会儿,叶秋却仍旧毫无睡意,他睁大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眼神中挣扎又痛苦。
他知道对于孤独的自己这种陪伴的诱惑是极其强烈的,就犹如单薄的铁片遇上了强力的磁铁,但他也深深明白那只会是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一旦陷入其中便再难摆脱,而理智让他保留了最后的克制。
然而,这样的克制也让他感受到万分痛苦,在寂静的深夜里那种悲痛就如同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着身体,他一遍一遍地低吼着“为什么”,指甲一次次地撕扯着床褥,他想如果没有发生那些后来的事,自己和英子会不会就像美好童话里的那样幸福地走到最后了呢?他想念那段过去可他又清醒地知道不可能再回去了,且现在唯一剩下的对那段时光的美好回忆都要被人摧毁——
英子变了,还是说自己从没有真正认识过她?
叶秋心想,如果现在再让他重新去叙述和英子之间的那段故事,他大概率是写不出那种唯美的感觉的。
“你的辩解只会加深我对你的失望,为什么……连我最后珍视的东西……你也要来把它毁掉?”
“……我的身体蜷缩着,像只被火烧烤过的虾子;我双掌紧抓着床单,手指深深地插进棉褥里;我想出声,喉里却像被塞入了一把碎玻璃一样难受,那些尖利的碎物撕扯着、割动着,噫噫呜呜我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来。我不敢说话,不敢出声,爸爸正在楼下睡觉,我怕我的哭泣会惊扰他的睡眠,只好一次次地抓紧床单,一次次地把快要“爆炸”的哭声压抑下去。我极尽扭曲狰狞面色,又低吼撕裂苦做挣扎,我不知道还能有多久,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
——2020.3.29《秋的日记》
3
次日醒来的时候叶秋感觉脸庞上有些凉,伸手一摸又是湿漉漉的一片,也不知道是昨晚挣扎时产生的汗水还是哭泣时流下的泪水。
他起身穿好了衣服,刚准备下楼却听到了叶父在楼下和伯爷的通话——
“秋秋呢?这封路了他每天都在干些啥啊?”伯爷在电话那头问道。
“他呀,还不是每天都生在电脑上呗,”叶父不以为然地说道,随后又补了一句,“哎呀,这些娃儿嘎,抚大就算交差了。”语气中充满了无奈。
但当叶父挂掉电话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叶秋不知何时已下了楼。
此时的叶秋眼睛红肿着,神情漠然,看到叶父回头才终于开口道:
“你共多会说话的。”
“说什么?”叶父问道。
“跟伯爷说我每天生在电脑上。”
“那怎么说?你不是生在电脑上是干嘛?”叶父冷哼一声,一股属于长辈对晚辈的才有的威严油然升起。
“您没必要玩这种文字游戏……”
叶秋没有再说话了,“生在电脑上”的意味在听者耳里只会等同于“整天玩游戏”或“无所事事”,但比起叶父对这件事情的刻意抹黑,更让叶秋反感的是其为抬高自己而贬低别人的做法:您的面子可真重要,重要到可以让您不放过一切机会去包装自己——一个含辛茹苦为了子女操心却铁不成钢的可怜角色。
这已经是来这里后的第二次了,或者说仅是被叶秋撞见了的第二次,第一次叶父说他没这样说过,但这第二次却被叶秋逮了个正着。叶秋想起了手臂骨折前的那个寒假,自己因为不耐父母间的争吵而跑出去待了一个下午,叶父便给他扣了一个“离家出走”的罪名然后一同回乡召齐亲友开了一场“批斗大会”。
“若不是这次封路了,估计您也会这么做吧。”
这句话没有说出口,在那无上的威严下叶秋终究是不敢顶撞,他想起了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有些人,真的很奇怪,明明我只是用了他们对待我的方式对待他们,他们居然就生气了。”
“你们从来都没有在意过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叶秋独自喃喃道,走出了房间,出了大铁门走进那个同样狭窄的小巷子里,他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从这儿往回望,那扇开着的大铁门就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下午的时候房里就只剩叶秋和刘华琴两个人,叶父大概是闲不住去村头闲逛去了。
“你和她怎么样了?”刘华琴突然对坐在电脑旁的叶秋说道。
“谁?”叶秋头也没抬。
“你说谁嘛,那年她还到医院来看过你。”
叶秋明白她说的是谁了,和娜娜相处的时间很短,女人见过一面的唯有英子。
“她?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她都有了孩子了,我们已经不可能了,”思绪被打断,叶秋只得摘下耳机,有些不耐烦地继续说着,“您能不能别在我写东西的时候打扰我。”
“好好好,我没注意,我只是想说你要看开一些,也许以后你们之间也不是没可能,缘分这个东西……”
“你说够了没?要我跟你说多少遍,我和她不可能,不可能了,你是听不懂吗?”叶秋怒了,仿佛被刺激到了某处,直接打断了女人的话。
“那年你第二次手受伤住院,是我打电话叫她来看你的,我知道那时候你肯定很恨我,我就悄悄打电话跟她说‘秋秋现在需要你的陪伴,你过来看看他嘛’……”
女人似乎没有听到叶秋的话依旧自顾自地说着,但这话却如同惊雷一般在叶秋的耳边炸开。后者在一瞬间几乎陷入呆滞,他一直以为当年是同学小雪通知的英子,却没想到原来是自己的母亲——这个让他恨了半个童年的女人。
往日的一幕幕又开始在脑中浮现:和刘华琴在出租房里的争吵、如同炮弹一样被砸在房门上的书包、森白色的天花板还有英子那看似可人的笑——
记恨许久的人不离不弃,反倒是约定好携手一生的人转眼间便可决绝离去。
“那么,我该是继续恨她?还是爱她?”叶秋陷入了矛盾中,童年时仇恨的记忆、长大后的压迫,以及她偶尔又透露出的关心,几种力量就像是被放入了搅拌机似的在叶秋脑中疯狂旋转。直到半晌以后叶秋才从思绪中脱离,他撩起袖子看了下右臂上那条狰狞的蜈蚣状的刀疤,又平静地再用衣袖遮住……
4
日子依旧平平淡淡地过,值得高兴的是没过几周道路便解封,叶秋又可以在下午时愉快地出去滑板了。老家有亲戚来消息说,像是回去也不用再隔离了,只是是否真实还不确定,叶父却有了想让叶秋尽早回去的打算。然而,叶秋却有些犹豫了:回去了能住哪儿呢?莫不是只能早早地去单位报到参与工作?倒不是畏惧那工作挣钱的艰辛,而是怕少了安心创作的环境,届时又该能有多少的时间和心思去专心自己的事业呢?
在这样的犹豫中回程也一拖再拖,直到这一天叶父和女人又再度爆发了争吵。
依旧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引伸到对彼此人身的攻击,双方都努力地翻找着对面陈年往事里的错误,以增强自己争吵辱骂时的底气。叶秋对此只是淡漠地看着一切,他已经习以为常了,但当争吵的旋涡波及到他的世界时,他也终于无法做到置身事外。
又是“砰”的一声,整个桌子都因这碰撞剧烈的颤动着,叶秋不知道这是第几件被扔过来的东西了,他皱着眉摘下了耳机。
他把目光看向了那处于里屋门口的战场中心,地上有几块碎裂的碗碟,一团秽物从被打翻的垃圾桶内涌出,又被鞋印踩得到处都是。
“你们……吵够了没?”叶秋默默地说着,眼睛盯着屋外的二人。二人也终于停下了争吵,有叶秋在这儿他们还算知道收敛一些。女人扶着自行车,走去上夜班了,只是离开时仍很用力地推了一下门,仿佛心里的怒气仍未得到消减。
本就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发出刺耳的呜咽来,叶秋也无心再继续写作,他想出去走走,但前脚刚跨过那些碗碟的碎片又被收了回来,叶秋停顿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蹲下身把地上的碎片和其它垃圾都收拾干净。叶父只是坐在一旁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唯一完好的右眼里塞满了浑浊的光,看着空荡荡的前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叶秋其实很心疼父亲的,至少在幼年时是如此,他清晰地记得那时母亲只要一发脾气,若是周末的话父亲就会来学校接上自己去六嬢家里暂住两天,那时的二人就跟逃难似的,幼年的小孩对大人的世界并不太懂,只知道父亲会带他逃离那个令人窒息且充满着争吵和戾气的环境。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叶秋才渐渐明白父亲为什么会经常一个人独自抽着闷烟,至少在高中发生骨折意外前一切都是如此。
但那一次在医院的争吵以后一切都变了,因为自己的坚持几乎是让所有的亲戚都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就连一向尊崇的父亲也只是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问。叶秋记得那个如深海般令人窒息的夜晚,一个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所有的人都离他而去,那也是他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绝望般的无助——像是在荒远大海上飘荡的一叶小舟。
“我知道你不容易,但是凭什么?凭什么你们上一辈的恩怨要让我来承担?凭什么你们要把无休止的戾气和争吵灌注在我身上?我只是想像其他同龄人一样开心快乐,为什么就这么难?”
过往的一幕幕如同放电影一样在叶秋脑海中掠过,双手间攥紧的拳头也一下更比一下用力,直到突然抬头时他才发现天色已经变得漆黑了……
5
重新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只有里屋还亮着灯,叶秋推开大铁门,看见父亲已在床上躺下,似乎是睡着了。
叶秋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打开电脑,端来凳子的时候也小心翼翼——但是叶父还是醒了,他又掀开蚊帐坐了起来,拿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而后一口一口灰色的烟雾从鼻翼间缓缓升腾。
“爸,您抽烟就不能出去抽吗?”
叶秋皱了皱眉,这话他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
和往日大多时候一样,叶父依旧对这话不予理会,继续一口一口地抽着,似乎沉浸在自己的遐思中,浓郁的烟雾也很快漫上了低矮的天花板,昏暗的灯光在烟雾下显得浑浊不堪。
叶秋看了一眼自己父亲那已经泛白的胡子,他知道自己是不能再说什么的,只好和平日一样戴上耳机,装作没事发生。
但这样的沉寂并未持续太久,叶父突然在身后问叶秋:“哎,我问你个事哎,你觉得今天晚上那个事究竟是谁的错?”
“今晚什么事嘛?”
叶秋并没有回头,眼睛依旧盯着电脑屏幕上的WORD文档。
“哎,就是我和你妈吵架那个啊,你说,她该不该啷个做?”
“我不想评价你们这些事,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去解决。”
叶秋停下了指尖的动作,但思绪的被打断却让他的语气不由得有点不耐。
“你不要用这个语气跟我说话……”叶父的声音大了起来,带着一种大人独有的威严。
“什么语气?那你又是什么语气?”
“那你的意思是今晚我错了喔?你觉得你妈那件事做得对吗?后面还摔东西,我真是上辈子欠的债这辈子会找到她这个报应哎……”
“够了!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我也不想管你们之间的那些破事。”
叶秋终于是关掉了电脑,他扭转身子,用通红的眼睛直视着自己的父亲,仿佛里面有什么压抑许久的东西正蓄势待发。
“耶……叶秋,你愣是以这个态度跟我说话,我真是……”
“这个态度?呵……你们从来都没有在意过我的感受,从小到大,天天就看着你们吵架、打架、闹离婚,小时候你们在我面前打架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那时的我是有多么害怕?为什么你们上一辈的恩怨要让我们娃儿来承担?为什么?为什么?”叶秋打断了叶父的话,一系列的发问犹如怒吼般出口,仿佛是把积攒下来的怒气全都释放了出来,竟一下子怔住了对面那个年过五十的老人。
“我们什么时候在你面前打过架?” 愣了片刻后,叶父开口反问道。
对的,他又矢口否认了,在这一方面大人们的记性总是健忘的。
男孩冷笑道:“三岁的时候,广州的出租房内,夜晚外面的天空下着暴雨,里面摔得锅碗瓢盆倒处都是,您可知道?有一个才三岁的孩子正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一切……”
这下对面的这个男人终于无话可说了,可他随后又调转了话语的锋芒,手指着叶秋说道:“你就是书读得太多了……”
“够了啊——,我不想听!”叶秋突然怒吼道,整个天花板像是都因这吼声而颤了一下,灯光摇晃着,忽明忽暗的光亮在男孩挣扎的脸色上来回闪烁;仿佛是有什么让他极其恐惧的东西正要从某个豁口涌出,他正竭尽全力地想要堵住那东西的侵入。但只是干吼似乎并不能发泄,男孩又朝地上猛踢了一脚——在那压抑许久的情绪犹如喷发的火山岩浆般无可阻挡之时,只听“砰”的一声,脚下的凳子一下子被男孩踹出好远,撞倒了桌腿,也撞翻了之前刚收拾好的垃圾桶,听着那一串噼里啪啦的响声,男孩突然觉得很痛快。
这一踹也堵住了男人刚想继续张口的嘴,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男孩也看了他一眼,目光从男人颚下布满黑白胡子且满是沧桑的脸庞上扫过,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先前还狰狞的脸色也化为了凄惨的笑——他几乎是勉强支撑柱颤抖的身体,踉跄走到了屋外,只稍稍停留了一下便头也不回地迈进了外面的黑暗中。
这一次,男人也没有再追出来了。
6
“你们能带给我什么?暴戾?焦躁?还是凶狠和厌世?不管我如何竭力抵制这种负面情绪的入侵,但它们仍然在时刻影响着我,在漫长的成长岁月里,像注射器一样将那些东西注入我的身体。”
深夜的街道空旷冷清,男孩两眼通红,神情似笑非笑,种种思绪在其脑中飞速地闪烁着,他拖着踉跄的身体,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远,直到迎面吹来的风让他感受到了凉意他才缓缓抬起头来。
他看见黑暗的道路前有一块长椅,便蹒跚着走过去躺下,就这样也不知躺了多久,大脑才终于冷静了一些,看了下时间,已是夜里零时刚过。周围已很久都见不到一个路人,就连路边驶过的车辆也是寥寥,叶秋却只是呆坐着,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和亲切,昏黄的路灯犹如一排排小太阳,却又是没有温度地亮着,叶秋伸出了手,忽然感觉有些冷。他开始起身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竟来到了他平日玩滑板的那个广场,叶秋在广场上短暂地坐了一会儿,感受着这里白日的欢声笑语,嘴角再度苦涩地笑了一笑,起身又继续前行。
他打开手机,在空间里缓缓写道:
“……我不想他们带给我太多负面的东西了,我只是想开心一点、自信一点、爱笑一点,就像那些和我一起玩滑板的朋友们一样……然而,只是这样都好难好难……”
——摘自2020.4《秋的日记》
男孩继续穿行在安静的黑夜中:他看到了在街边摆摊的小贩正招待着喝夜啤酒的客人;看到了角落有只黑色的小猫在翻找着垃圾桶里的食物;看到了自己在江灯的照射下波光粼粼的倒影……
一路走来他终于是停留在了水边,从小在长江边长大的孩子似乎总对水有种特殊的痴迷,他多希望江水能听懂他的话呀,那样他就可以把那些烦恼忧愁全都倾诉给这位相识已久的朋友。
男孩又突然把头伸到了水上,他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握着护栏的手也微微攥紧,直到良久以后方才松开。江边的风也越来越冷了,他索性便蹲下身子,用后背靠在身后的护栏上,蜷缩着身体,小心地用身体为数不多的温暖去抗拒那风里的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