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鸿鸾禧》:这哪是婚礼啊,简直比丧礼还丧

如果说钱钟书笔下的婚姻是围城,城里的人想出来,城外的人想进去的话,那么,张爱玲笔下的婚姻就是一袭华美的袍子,里外都爬满了虱子。

婚姻即将开始的时候,男女双方的期待,亲友的瞩目,盛大的婚礼,共同把婚姻织造成了一袭华美的袍子,夺人眼目,然而时间久了,无人关注、无人打理,使得袍子里外都爬满了虱子,看了让人心生各色。

我说的是张爱玲的笔下《鸿鸾禧》中的婚姻。

张在短篇小说《鸿鸾禧》中把婚姻的那些美好的粉红泡泡全都戳破了,从儿子儿媳办婚礼的鸡零狗碎到公公婆婆长年婚姻生活的冷漠麻木,仿佛活生生在你面前上演了一出讽刺剧。

1婆婆媳妇小姑,哪个都不太好惹。

很久以前看过一部电视剧,叫做《婆婆媳妇小姑》,具体情节都忘光了,但是始终记得大意是说一位新媳妇在婚姻生活中和婆婆、小姑产生各种矛盾的故事。

当时年纪小,完全理解不了这三个女人到底在争斗些什么,等我自己真正结婚了,才深切领悟到“女人结婚,不是嫁给一个人,而是嫁给一个家庭”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鸿鸾禧》中要结婚的女主叫做邱玉清,是个凋落大户家的女儿,等到了26岁头上,才盼来这一桩自己和家人都满意的好姻缘:男女双方年龄相仿;智趣上也算情投意合;女方家虽然没落了,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然拿出五万元给女儿置办嫁妆;男方家本来是诗书世家,近几年又发了大财……

各方面看都是合适相宜的一桩联姻,然而玉清的两个未出嫁的小姑二乔和四美却不这么认为,因为玉清毫不节制地把五万嫁妆全都花在了自己的身上,导致小姑们觉得自己间接吃了亏,因此对玉清明里暗里各种讽刺和诋毁。

二乔说:骨头架子大……不是我说,玉清那一点配得上我们大哥?玉清那些亲戚,更惹不得,一个比一个穷!

四美说:玉清那身个子……大哥没看见她脱了衣服是什么样子……她一个人简直硬得……简直‘掷地作金石声’!碰一碰,骨头克察克察响……说瘦也不瘦,怎么一身的骨头?我看她总有三十岁。

二乔和四美一起诋毁玉清买的衣料说:去年时行过一阵。不过要褪色的,我有过一件,洗得不成样子了。

实际上玉清并不像她两个小姑说的那么不堪,气质上甚至比“暴发户”似的二乔和四美还要高贵一些,但因为利益的纠葛和女人之间天生善妒的特性,让嫂子和小姑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和平共处。表面有多么和和气气,内底里便有多么暗流涌动。

至于以后会叫做“妈妈”的婆婆,也是一个尴尬到让人发懵的存在。

未来婆婆娄太太想为未过门的媳妇玉清亲手赶制一双婚鞋,这事要是由自己的亲妈来做,一定会感动的泪眼朦胧吧,但是,由未来的婆婆来做就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了。

玉清觉得她也许应当被感动了,因而有点窘,再三地说:“那真是……那真是……”最后到底还是自己匆匆忙忙地买了现成的鞋子。

要和完全没有感情基础的人突然变得极其亲密,这是一件非常别扭的事情,开口管对方的父母叫“爸爸妈妈”应该是所有新娘新郎在婚姻生活中面对的第一件难事,尤其是对于嫁入男方家庭、每天都要与公婆相对的女性来说。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但婚姻绝对不是,虽说自己的生活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但是真正过日子的话,如果得不到男方家庭的尊重和接纳,你会发现那日子过起来真是度日如年。

日常琐碎的磕磕绊绊,不仅让你心难受、气不顺、意难平,久而久之还会对夫妻的感情造成消耗,其中艰辛,不是只言片语能说明白的。

2婚姻需要必要的物质基础,结婚也是两个家庭利益的博弈。

办一场体面的婚礼,组建一个有必要基础的家庭,到底需要花费多少钱?

对于这个问题相信不同层面的人有不同的回答,但总体而言对各自所属的阶级来说应该都是个不小的数目,因为连富足之家的子弟大陆都很诧异:组织一个小家庭要那么些钱!

邱家父母给玉清凑了五万元的陪嫁,她把这笔款子统统花在自己身上了,因为她认为一个女人一生就只有这一个任性的时候,不能不尽量使用她的权利,因此看见什么买什么,来不及地买,光是睡衣就有软缎绣花的睡衣,相配的绣花浴衣,织锦的丝棉浴衣,金织锦拖鞋等等。

玉清因为为自己买的东西太多,为共同的家庭倒没添置点儿什么,这份稀缺自然要用公婆的财产去填补,这让小叔小姑感到一种切身的损害,因此背地里各种排揎、讽刺玉清,公婆吃了亏表面上不说话,但心里总归是不舒服的。

而玉清和大陆呢终归是有见识的,此刻,两个人把见识全用在了各自父母的身上,买东西先拣琐碎的买,要紧的放在最后,钱用完了再去要,要紧的东西父母总不好不买,以至于马上要办婚礼了,婚床还没有置办。

娄太太又心疼儿子,又心疼钱,气的大叫起来:“瞧你这孩子这么没算计!”本想把自己的大床给儿子儿媳,又怕亲戚朋友笑话娶个媳妇把一份家都拆得七零八落,为了面子只好再掏钱给他们买新床。

现代社会的婚礼习俗已经和民国大不相同了,但无论时代如何流转、习俗怎样演变,组建婚姻的过程中,男女双方家庭明里暗里的利益博弈是必不可少的。

大到彩礼嫁妆各有多少,房子车子写谁的名字、双方各出资多少,小到要用什么品牌的车子接亲,女方带过去的被褥要用几斤棉花,都可能成为双方争论的焦点。

这些琐碎的、方方面面的大事小情往往会在婚礼还没开始前,就已经让两个家庭筋疲力尽、心生嫌隙了,因为意见无法统一进而互相指责大打出手,乃至谈好的婚事分崩离析的事件也是屡见不鲜。

一场体面的、漂亮的、人人称赞让人羡慕的婚礼,是需要物质基础做支撑的,一段长久的、能维持得下去的、至少表面看起来体面的婚姻,同样需要必不可少的物质条件,但所有漂亮的东西都是需要价格做支撑的,稍微看得上眼的(物件),价钱就可观得很。

物质能力配不上物质欲望,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发迹之家和凋落大户的联姻尚且如此不堪,何况是那些小门小户的普通人家呢?如果物质条件明明一般,又想办一场盛大的婚礼,那真是要婚礼未到、矛盾先行了。

3现在的你正是十年前的我,而现在的我正是十年后的你。

这篇小说除了写玉清置办嫁妆,玉清的婆婆娄太太占的笔墨也比较多。

文中虽然几乎没有关于娄太太的样貌的描写,但你可以通过她的行为方式和别人对她的态度清晰地勾勒出她的样子:个子不高,穿着虽然还算华丽,但总有种撑不起华服的挫败感,脸苍白而没有生气,永远皱着八字眉、瘪着一张嘴,仿佛天生的一张苦瓜脸。

在这样的娄太太身上你能看出很多以前的故事,也能想象得到将来玉清、二乔、四美,甚至棠倩梨倩(玉清待嫁闺中,年龄偏大的两个表妹)的样子。

在大陆和玉清准备婚礼的过程中,琐事甚多,连小姑二乔四美和小叔三多都忙的不可开交,但娄太太放着多少要紧事不管,偏偏要给儿媳妇做双手工花鞋。

没看过小说的人可能要被她这番心意感动了,实际上她不过是在逃避,因为婚礼上的事情她都不在行。

可笑的是花鞋做的也不甚顺溜,毕竟是闺阁时候的手艺了,做鞋的时候紧皱着眉毛,满脸的不得已,一家子人都看出了破绽,也不点破,却在背地里挤眉弄眼地笑话她。

娄太太作为妻子得不到丈夫的爱,作为母亲得不到儿女的尊敬,所以在这个家里始终是个不尴不尬的存在,不论是丈夫还是孩子似乎都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更别说心里了。

结婚多年娄先生早已是心猿意马了,家里的娘姨不说,外面还养着情人,但是在别人看来他却是出名的好丈夫,因为他对太太总有种默然的态度,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他的想法是:她平白地要把一个泼悍的名声传扬出去,也自由她;他反正已经牺牲这许多了,索性好丈夫做到底。

娄太太的想法是:当着人故意要欺凌娄先生,表示娄先生对于她是又爱又怕的,并不如外人所说的那样。

两个人思想上南辕北辙,行为上却出奇的互补互助,于是默契地将“妇唱夫随”的戏码唱了这么多年,也可以说是婚姻修行的一种了,虽然带着点儿讽刺的意味。

娄太太小时候看见的婚礼热闹、喜悦,有一种一贯的感觉,那是因为彼时的她对于婚姻、爱情还有期待和憧憬,而现在她已在婚姻里驰骋三十年了,而且大儿子也结婚了,她知道婚姻并不是那么回事,真正的婚姻生活并不像婚礼所呈现的那样美好、梦幻、相亲相爱,所以她才对婚礼上的事情没那么上心,对待玉清的亲戚也没那么热情。

然而,你说娄太太后悔吗?还真没有。因为如果你叫她去过另一种日子,没有机会穿戴整齐,拜客、回拜,她又会不快乐,若有所失。

这时候强大经济基础的优势就显而易见了,一切的不满、委屈、怅然若失,幸好有金钱做填补,才显得一切没那么索然无味了。

玉清,二乔,四美,棠倩,梨倩,书中所有未婚女性的命运走向大抵都是如此吧(甚至可能还不如玉清,因为她们不一定钓得上大陆这样的金龟婿,也不一定会嫁入娄家这样富足的人家),费尽心思嫁人,然后憋憋屈屈过一生。

虽然她们在婚前都是活泼泼的人儿,会有欲望,会为了觅得一个如意郎君而耍尽心机和手段,但是婚后她们都会知道“婚姻并不是那么回事”。

“玉清单独拍的一张,她立在那里,白礼服平扁浆硬,身子向前倾而不跌倒,像背后撑着纸板的纸洋娃娃。和大陆一同拍的那张,她把障纱拉下来罩在脸上,面目模糊,照片上仿佛无意中拍进去一个冤鬼的影子。”

读到这里毛骨悚然,仿佛真的看见惨白白的婚纱里罩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女鬼,从此以后,再不能直视任何穿婚纱的新娘。可怕的是这个女鬼还会生儿育女,然后若干年后她的儿子也娶个这样的女鬼,她的女儿也会变作这样的女鬼嫁作他人。

日剧《东京女子图鉴》中有这样一句台词,丢掉剧中的场景,单纯把文字用在这里的话正好合适:因为现在的你正是十年前的我,而现在的我正是十年后的你。

这样稀松平常的故事会一代接着一代上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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