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黑云在空中聚集，刚还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阴沉下来，彷佛一张大网遮住天幕，再一点点压向地面。不出半个时辰，准会下起瓢泼大雨。
叶云本来悠闲地仰躺在清风背上，闭目养神，只任凭清风慢悠悠在马道上走着，耳边是佩剑跟着发出的叮当声。清风是伴叶云闯荡江湖的一匹老马，识路本领一流，就是脚程不太快。此刻，叶云收起悠闲，坐直身体，夹紧双腿，拍拍清风，加快了赶路步伐。大雨落下之前应该能到达最近的天狼镇，再找个客栈住下，温一壶好酒。
狂风将路两旁的树吹得东倒西歪，叶云放低身子，匍匐在清风背上，才没被吹走。风住了，一颗颗雨滴落下来，高高的城门已然在望，叶云催着清风快走。到得跟前，发现城门紧闭，数十衣衫褴褛的村民横七竖八堵在门口，里面还有不少抱着婴孩的妇人和耄耋之年的老人，他们正苦苦哀求守卫开门。叶云见此，取剑，翻身下马，上前询问。一拄着拐棍的老人从人群中走出，向叶云缓缓作揖，叶云赶紧回礼。
随后，老人将拐棍重重敲在地上，叹口气说道：“我们是汉阳村人。前段时间，村民们接二连三无故得了热病，前去诊治的郎中束手无策，不久也病倒了。生病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传是瘟疫，还没有得病的就连夜逃了出来。我们在外面待了半个多月，去了几个城镇都不让我们进去。可是，我们没病啊，如果有病出来这么久也早就发病了啊！这位大侠，你帮帮我们吧！”说完，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大侠，帮帮我们吧！”身后的村民也纷纷喊着跪下了。
雨越下越密，叶云扶起老人，向跪着的村民喊道：“你们先起来，我去想办法，麻烦帮我照看一下马儿。”说完，他飞身上了城墙。守卫根本来不及阻拦，只见一青色人影从眼前晃过，转眼消失不见。
叶云径直来到县衙，出现在县太爷面前，还没开口，县太爷就被吓得瘫软在了座椅上。见惯了这种形象的各级官员，叶云暗叹一声：又是一个毫无胆识的无能之辈。他也不寒暄，开门见山：“县太爷，能否打开城门让汉阳村的人进来避雨？”
县太爷抖抖索索地说：“大…大侠，不…不是我不开，汉…汉阳村的人有…有瘟疫，放他们进…进来，我这一城的老…老百姓怎么办啊！”说完，还抹了一把眼泪。
叶云略一沉吟，道：“他们已出来半月有余，应是无病之人。若实在担忧，城门处就有一客栈，将他们单独安置在那，其余人远离客栈即可，费用我出。”
县太爷还想再找托词，叶云将剑横抱在胸前，冷冷地说：“你应知道，我既然到得你面前，就能直接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只是他不能一直待在这，所以要给县太爷薄面，好宽待那些村民。当然后面的话叶云没有说出来。
县太爷只得叫来衙役，吩咐下去，叶云也转身告辞。当所有人进了客栈，叶云把清风也安放在马厩后，大雨倾盆而下，似要冲刷掉这世间所有的肮脏与不堪。
大雨下了一整夜，到第二天才渐渐收歇，但并没有要停的意思。叶云敲开一村民的门，问了汉阳村的详细方位，披上蓑衣骑着清风出了城。
02
到得汉阳村，叶云下马，将清风拴在村头的马厩，走在村舍间。整个村子异常安静，只听见雨水顺着茅屋顶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叶云心情沉重地进入每一间屋子查探，没有，哪都没有人，只有满地的狼藉。
就在叶云打算就此离开时，雨雾中，他看到山坡上似乎有一座寺庙，足尖轻点，几个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寺庙门口。寺庙内，上百个村民或坐或躺，不断发出呻吟和咳嗽声，一个郎中模样的人咳嗽着在人群中穿梭。
看着眼前这般模样，叶云迈不开步子，他彷佛看到了20年前父母带着他逃难时的场景。
连年的干旱和洪涝交替，田地颗粒无收，各层官员贪污腐败、无所作为，人们靠吃树皮、观音土勉强维生，但饿死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出现人吃人的现象。
叶云的父母带着6岁的叶云和一些村民结伴逃离，可是能逃到哪呢？方圆百里，饿殍遍野，一片荒芜。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找到一道观，可早已人去楼空。绝望、精疲力竭的人们纷纷躺倒在地，打算听天由命。叶云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归于无声，包括他的父母。就在叶云奄奄一息以为要追随父母而去时，他看到了几个青色的影子朝他走来，随后便陷入了黑暗。
青城山掌门展翔听闻山下灾情，遂带着门下弟子，下山惩奸除恶、开仓放粮、安置灾民。救下叶云后，展翔将其带到青城山，收为弟子，教其读书、习武。叶云颇有天赋，弱冠之年，一手青云剑法已到炉火纯青之地，师兄弟无人能及，且他为人正直，谦卑有礼，极受尊崇。
青云剑已成，叶云便告别掌门，下山历练，临走时，展翔将陪了他20年的老马清风赠与叶云。从此，一匹马一把剑一青衣，叶云开启了他行侠仗义的江湖之路，杀贪官、追草寇、斗奸徒，短短几年，便成为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叶大侠。
叶云一踏进门，就被喝住了：“这位大侠止步！这里生了疫病，还请快快离开！”说话的正是那位郎中。叶云一顿，说道：“在下青城山叶云，得知此地生了疫病，特前来相帮。”
郎中双眼泛着泪花，哽咽着：“原来是叶大侠。自从汉阳村传出有疫病，就没有外人敢到这来，没病的也都跑光了。谢谢阁下的好意，但实在没什么需要帮忙的，还是远离一些的好，免得自己被染上。”
叶云满腔悲愤，但就此离开心有不甘，仍要上前。郎中心中感动：“叶大侠，若你真想帮忙，可去西南方向500里外的蝴蝶谷找神医天慈，若他肯前来，此热病自然能解。我也身患热病，以身试药，虽不能根治，却能保病情暂不恶化。”
叶云肃然起敬：“阁下心怀百姓，令人敬佩。可否告知名姓？”郎中摆摆手：“区区小名，不足挂齿。”转身又去忙碌了。叶云长躬一揖：“我定早去早回。”说罢，飞身下山，骑上清风，策马狂奔。
03
第二日傍晚，叶云到达蝴蝶谷前，却见山门处守卫森严，人人表情凝重。
叶云上前，抱拳道：“在下青城山叶云，请问天慈神医是否在谷内？”一名守卫走出回一礼：“神医在谷内，不知叶大侠所为何事？”叶云大喜，道：“汉阳村生了疫病，特来恳请神医前往医治。”守卫一听，一改恭敬态度：“神医没空，请回！”
叶云急得向前一步：“这关系到汉阳村一百多人的性命，只有天慈神医能够医治，劳烦通报一下。”守卫也向前一步：“叶大侠请自重！没空就是没空，难不成你想强行闯入不成！”其他守卫听到此，纷纷前来，成合围之势，将山门围得水泄不通。
“既然如此，那叶某得罪了！”说完，叶云拔出剑，飞身向前。只见一缕青色的影子左突右击，间或带出一片白色的剑光，少顷，守卫均倒地呻吟。叶云手下留情，并没有要他们的性命，也没有见一滴血。他收起剑，准备进谷。
恰在此时，门口走出了一老一少两人。老人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一约莫20岁的白衣少女挽着他，双目圆睁，俏立一旁。老人开口道：“这位少侠，感谢告知汉阳村疫情，老朽这就随你前往。”
少女摇了摇老人的手臂，嗔道：“爷爷，不行！你……”老人打断了她：“岚儿，休得胡闹，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名叫岚的少女恨恨地瞪了叶云一眼，转身跑了。眼前这位老人应是天慈神医了，叶云向其深深鞠了一躬：“有劳神医。”
岚很快回来了，带着一辆马车，眼睛红红的，恳求神医带她一起去，神医严词拒绝，只带上两个随从，上了马车。叶云骑马走在前面，转头看了岚一眼，她哭得伤心欲绝，如生离死别一般。叶云想，许是她担心神医会染上疫病，默默在心底发誓定要护神医周全。
两日后，他们到达汉阳村。神医没有休息，拿出纱巾捂住口鼻，马上投入诊治中。他和郎中交谈良久，又反复查看村民情况，针对病情严重程度，开出不同药方对症治疗。叶云则穿梭在城镇间，买药、购粮。
不出半月，一些身体底子好的青壮年已完全康复。再半月，除少数老人还需要调养一段时间，其余人均康复，回到自家正常劳作、生活。
叶云想起之前被他安置在天狼镇的人们，遂前去告知他们可以回家乡了，却发现客栈外围着全副武装包裹严实的卫兵。一问之下，得知他走后，客栈里的村民偷偷跑到大街上去。后来有人突然开始发热，并且一个接一个越来越多，县太爷就派人把客栈封了，外面有发热的也一律送到这个客栈里来。
知道真相后，叶云愣在当场。他的一片好心竟害了这座城吗？他是不是做错了？叶云想起神医还在汉阳村，当务之急是赶紧医治病患，防止疫病扩散。正在这是，城门口一片喧哗，一大批民众推推嚷嚷地要出城，被守卫拦下了。
叶云飞身上了城墙，气沉丹田，道：“在下叶云，汉阳村的人是我要求放进来的，由此给大家造成麻烦深感愧疚。神医天慈已经治好了汉阳村的疫病，我这就请他过来。大家稍安勿躁，这个病是可以医治的。你们先回自己家里，有神医在，定会保大家平安。”听到叶云的话，人群渐渐平息了下来，随后散去。
叶云回到汉阳村，叫住了准备离开的神医。神医二话没说，随叶云前往天狼镇。有了之前的经验，天狼镇的疫病很快就被控制住了，神医还开了一剂汤药，让没病的人们喝着强健体质。
04
此番事了，叶云一路护送神医回到蝴蝶谷。岚早已等在门口，跑过来一把抱住刚下马车的神医，神医微笑着摸摸她的头，突然瘫倒在地。岚也跟着倒在地上，悲恸大哭：“爷爷，爷爷……”
叶云见状，就要上前去扶神医，岚用力拍开他的手，大声吼道：“你滚开！就是因为你爷爷才会这样！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说什么疫病！你滚！我不想见到你！”
其他守卫上前将神医抬进了谷内，叶云也想跟着进去，被拦在了外面。他疑惑不解，在汉阳村和天狼镇时，神医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为何现在却像是生了重病的样子？
叶云不想再闯一次山门，便盘腿坐在一边，在没有得到神医确切消息之前，他不打算离开。当天晚上，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叶云仍端坐在地，一动不动。
第二天一早，岚撑着伞走来，立在叶云面前。叶云抬头，看到岚红肿的双眼布满血丝，显然哭了一宿。他心下骇然，难道神医……他想问，却开不了口，岚也不说话。风雨中，两人一坐一站，默然对峙。
“你走吧。”岚开口了，她的声音沙哑，空灵，淡漠，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我是不会让你见爷爷的。爷爷这辈子救人无数，耗尽心血，若一直静养，还可再享几年天伦之乐。偏偏你来了。疫病是消除了，可是我的爷爷却没了。我不管他是不是你们眼中的神医，也不管他受到多少人的敬仰，她只是我的爷爷，是我相依为命唯一的亲人。”说完，她转身离开。
叶云望着岚消失在风雨中的背影，耳边响起了父母去世时的话语：“云儿，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做一个心中有百姓的人。”他做到了，他为百姓做了很多事情，他被百姓尊称为叶大侠，他走过的地方都留有他的满腔侠骨。这就足够了吗？
掌门展翔在雨雾中向他走来，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人行天地间，但求问心无愧。”可是，怎样才能问心无愧呢？为保护无家可归的村民，而将一城人置于危险之地，怎么无愧？为救治深陷疫病折磨的百姓，而将仁心仁德的神医置于生死边缘，岂能无悔？他想细问，却哪有展翔的影子？
叶云茫然立于雨中，如一尊石像，望着前方，望着近在咫尺的山门，望着山门背后的群岚，望着群岚消失处的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