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获奖文章:《话说张洁》

参赛文章: 金弢《话说张洁》
前排右起:付天琳、张洁、舒婷、鲍昌、西戎;后排右起:金弢、汉堡文化局长、德方陪同、谢素娟、黄宗英、王蒙、方冰、刘剑青、章国锋、张抗抗;1985年於西德吕贝克,托马斯·曼故居前


话说张洁   (获奖散文)   文/金弢

作家群里,张洁性格突出、态度鲜明。凡是好事,她会无保留地表彰,而且容易绝对化; 凡她认为是有悖常理的事,也会不遗余力地谴责。我非常欣赏她的性格。

我们中国作协外联部,除行政工作巨细无遗,还有全职能的翻译任务。西德记者夏明娜女士要采访张洁,语言上,我就得去帮助沟通一下。

之前我没见过张洁,但读过 《爱,是不能忘记的》,我被感动。直到进作协后才有机会认识作者。人说张洁是个铁硬的女人,很厉害。

我叩开张洁家的门,甬道里昏暗不明,依稀能辨认出里屋门口是个身材高挑的人。我环顾这既是工作间,又是客厅和卧室的房子,空间狭小,客人过三便没了周旋余地。

谈话间因一时紧张,我把 《爱,是不能忘记的》 错说成了我刚脱稿的 《爱情悲剧》。张洁一怔,回过脸来,直截了当地说:“我从来没写过 《爱情悲剧》。”

我不无窘迫,急忙解释。张洁不以为然地笑:“小金还搞翻译,我也很喜欢外国小说。”

她的微笑先从眼睛开始,双眸一亮,眼睑一收,两颊和嘴角往上浮动,构成一副和蔼的面容。“这人爽快、随和。” 这是张洁给我的最初印象。

夏明娜备好了十个问题,张洁一一听完,神色十分沉静。起初还有几分矜持,但话匣子一打开就无法再收起来了。

张洁谈到了母亲、女儿和日夜不息的写作,此外还要承担起祖孙三代的全部家务。沉重的体力劳动没有帮手,硕大的煤气瓶她是一台阶一台阶地往上提。在夏明娜问到张洁离异后的生活时,采访达到了高潮。

张洁谈到因离异身体和精神上受到的双重打击。她独自抚养幼小的女儿,照顾年迈的母亲,经济拮据时有断炊; 由于营养不良几次晕倒在车间。然而张洁自认是刚强的女人,命途多舛不能将她击倒。

“我能活下去!无情的生活像鞭子抽醒了我。它吞噬我一分生活的幸福,但练就我十分生活的能力!”

夏明娜被采访对象感动,流畅的德语变得生硬梗阻,最后泣不成声; 反之,张洁受采访者感染,苦涩的表情如她的欢颜,也先从眼睛开始: 闪亮的双眸变得暗淡,眼球充满红色,最后落下成串的泪珠。

饮泣、悲咽、沉默,大家都沉默了,我感到自己的在场是多余的,这种心灵的撞击没有语言障碍,她们不需要翻译!

那次采访的情景我写成文章发表在 《中国妇女报》。一天张洁来作协找我,我把文章的报纸递给她,她读着读着,再次流了泪。

话题转到未来,张洁转悲为喜。记者问她是否还希望有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她毫不犹豫地说:“上帝用男人肋骨创造了女人,我一直在寻觅自己能成为其肋骨的男人。”

自那次采访后,我跟张洁的接触从未间断,首先是中国作家团的西柏林之行。我们抵达时已过半夜。还没出海关,蜂拥的记者已守候在那里,护照检查尚未结束,“自由世界”的媒体人突破海关口,闪光灯亮成一片。张洁是他们的主要目标,因为她的小说在德付梓,往下有连续的新书发布会。

《沉重的翅膀》 在西德出版,一夜间跃居畅销书榜首,满街都是张洁的海报,接踵前来的记者根本应接不暇,我翻译得天昏地暗。张洁诙谐地说:“我这辈子是头一回把舌头说得这么灵巧。”

西柏林及西德广播电台、电视台连播介绍 《沉重的翅膀》。各种报刊,甚至不少非文学杂志也连篇评介张洁小说。两个月中,报导、评论、采访录上达百余篇。有媒体发声,称:“从未有过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作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赢得如此众多的评论文章,包括歌德和德国诺奖作家托马斯·曼。” 张洁也因此第二年得到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柏林艺术中心 《沉重的翅膀》 颁奖仪式上,张洁端坐奖台,大厅座无虚席。初次聆听中国作家演讲的听众,无一不为张洁潇洒的风度、出色的口才和风趣的对答如流折服。

翌年春暖花开的季节,听说张洁又结婚了。我很想再见到她,当面送上美好的祝福。没想到很快遂愿。不过这次去的是她自己的家,“我和我爱人的家”,电话里她这么说,“不是娘家”。

这次采访张洁的是西德作家、《明镜》 周刊撰稿人施劳希尔,一位温文尔雅的长者。我们找到张洁的三楼单元,楼梯漆黑,没有走廊灯,开门是张洁爱人老孙,面容清癯,头发花白,但身板子看上去挺硬朗。

张洁的新婚住宅与我想象的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二居室加起来不过十五、六个平米。小间阿姨住,大间是他们的洞房: 一张旧铁床占去了房间的五分之二,几把软垫椅填充了角落。这里没有她放写字台的地方,搞创作还得回娘家。采访就在卧室进行。这位震动全德文坛的大作家,在如此简陋狭窄的房间接待了西德及各国众多的记者和作家。

客人没因女主人的声誉和她的境况如此不协调而感到意外。他平稳就坐,认真聆听张洁的一言一语,将全部的兴趣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她的每个动作、每点表情上。

张洁抱歉环境拥挤。外宾说:“我是来拜访有名望的作家,不是来参观豪华宫殿。” 往后我问张洁:“跟老孙的小日子过得怎样?满意?” 张洁按捺不住地笑,使劲点头:“满意,满意!”

张洁的新婚印证了一句话:“因为有爱,一个女人会心甘情愿睡地板,哪怕冬天也是温暖的。” 两人虽半路夫妻一场,然张洁度过了人生最幸福的时光!

客人辞别时张洁赠 《方舟》 并留言:“生命的意义不在得到什么,而在给予什么。” 这正是她的生活观。

张洁性格刚硬,一旦深交便能发现真正的她。柏林街头邂逅我记忆犹新: 公侯大道我碰上她,她神态像涉世未深的女孩,眼睛放出惊喜的光束,紧拽住我不放手,怕我从地缝里消失,说:“汽车太快,轧死我赔不起,” 紧捏我的手过马路。问她去了哪儿,“逛商店啊!” 是的,像个孩子,又像个主妇,这才是完整的她。

(注: 此文获 2022年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

2022年06月05日       德国慕尼黑

左起:马德升、金弢、刘索拉、程乃姗、鲁彦周、邓友梅、张洁、王安忆,1988年9月德中作家论坛在汉堡
北京奥运年作者与张洁重逢。左为中国作协党组书记金炳华宴请德国电视台《金弢人生路漫漫》摄制组。左二为德国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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