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4岁的时候离开了妈妈,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我36岁的时候发现她死了,在和她分开的最初几年里,我努力地不去想她。上高中的时候,我就搬到跟爸爸一起住,在爸爸那里,妈妈的名字就是一个忌讳,不允许提及。然后我读了大学,像其他人一样,毕业,找工作和恋爱,结婚。到了网络兴起的时候,我曾试图在网上关注她,但除了像黑蝙蝠一样蜂拥而至的黑暗记忆,我们没有产生任何联系。
我的家庭有两种现实:一种是我亲身经历的,客观的事实,另一种,是我妈妈在脑子里无中生有的。她始终相信我们会饿死,因为我们以前很穷,没有钱买东西。在我的记忆中,我妈妈总是没完没了地跟我说无力偿还房贷,说我们最后会无家可归,住在垃圾堆里。直到后来我长大了,才意识到这些都是她的幻想。
我妈妈总是说自己打着5份工,她说如果她不努力工作,我们就都会饿死。虽然我数过,她顶多做过两份工作,更多的时候是一份。她还跟我说,她是个妓女,她说我祖父每天晚上强迫她。有时候,她恶狠狠地说,“每天晚上。”那时候我大概只有10岁,看着她眼里放着残忍的光芒,我就站直,几乎是竖着耳朵在听她说话。
我不能不听她说话,但我不想听,也不想面对她。我妈妈只有到了每天早晨的时候,她才会正常一点,平静一点。有一部分原因是,她说她对自己的童年,对自己的父亲没有任何记忆,从她的孩提时代,到后来青少年时代,这一切对她来说就是一堵黑色的,坚不可摧的墙,她全忘光了。
我妈妈后来死于脑癌,病情恶化,死得很快。她死的时候,她的讣告说了一些她的个人事迹,那时候我才了解到她很有方向感,喜欢徒步旅行,在兄弟会靠打牌赢钱交学费,她喜欢猫和山,做过老师,教过外语和数学,还喜欢吃麦当劳。当然,我跟妈妈住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是记得一些的。
自从我妈妈死了之后,我一直无法向自己解释,为什么自己不想回去跟妈妈住。我知道我很怕她,但实际上,离开妈妈也让我很内疚。这些对立的恐惧似乎相互抵消了,把我变成了一个没有作为的木头人。
我对我妈妈无话可说,但又不是真的无话可说,而是不知道怎么说,该说什么。我可以装做完不认识她,我小时候对她的恐惧几乎贯穿了童年,时至今日都无法释怀,很矛盾,我想我还是爱着她。我这才真的明白,精神创伤的一个明显标志就是无法言语。
在我妈妈死后,我开始思念她,这是一种更强大的,比恐惧更强大的力量,在迫使我要去挖掘她的故事,我想找出她发疯的原因。我想知道,以前跟妈妈一起生活,为什么她可以做到让我必须消失的地步。如果我对妈妈来说什么都不是,那我是什么?
……
我父母是在读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了,当然,这是我挖掘出来的故事的一部分。我妈妈读书的时候很漂亮,喜欢在夏天教小孩子游泳,漂亮又有爱心,我想她是个抢手货,果然,到了大学的时候,我爸爸就追我妈妈,整个大学他们都是不务正业的,在谈恋爱,然后结婚,最后生下来我。
我妈妈以前给我讲过她的爱情故事,但不同的是关于我后来的出生。我妈妈说我出生在一个帐篷里,她记不清楚,又说可能是在车里剩下来我。然而实际情况是,我就是在一个军队医院出生的,我爸爸当时就在门外等着。
当时是战争年代,在越战过后不久,我爸爸在一个百货公司找了一份采购的工作,我妈妈则全职在家照顾我。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个美好的阶段,我可以做个正常的快乐小孩。但是这种快乐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
那是我妈妈生我弟弟之后,我妈妈跟我说,我和弟弟差点害死她。因为我妈妈在生我和弟弟的时候大出血,医生认为她差点就死了。虽然我妈妈坚持认为我们差点杀了她,但她又表示她太爱我们了,所以不会死。然而,真相是,我爸爸当时就在医院,我妈妈说的事实完全是凭空捏造。
我弟弟一岁左右到时候,走路有点问题,有点外八字,所以需要做矫正。与此同时,我爸爸告诉我们要搬家,而我妈妈以为他要离开我们,那段时间,她情绪很低落,我也很伤心,因为我知道我妈妈,她肯定会让我在爸爸和妈妈之间做选择,因为她不确定会不会搬走。
……
然而,我们最终还是一家人搬走了,到了加州。可是,到了加州之后,我的家庭就开始分崩离析。当时的加州很小,就像一个镇子,那是1979年的加州,大约有10万人住在这里。工人阶级和中产阶级之间的紧张关系交织在一起,白人和拉丁裔的人总是矛盾不断,我甚至在火车上看到一个年轻的黑人被私刑处死。
我在加州开始上小学,一切都跟过去差不多,但也有不同的地方,在搬家之前,我爸爸每天回来吃晚饭,到了加州,我爸爸则不一定,我和妈妈就等着,有时候等待饭菜都凉了。这个时候,我就会靠在妈妈的怀里,但她的心思显然不在我身上,四个月后,她开始发疯。
有一天,我妈妈自言自语,说,“他和她在一起。”我妈妈没有表现出愤怒,暴力,我记得她就是一直嘀咕着我爸爸的事情,然后渐渐地也不管我了,沉溺于电视剧和她的偏头痛。一开始我肯定是站在我妈妈这边的,怪我爸爸出轨。我怀疑是我爸爸导致我妈妈出现问题,但是后来,我慢慢相信,这不是真的,我爸爸可能就是拨断了我妈妈心里那根很久以前就已经断裂的琴弦,导致她疯狂。
……
大概8岁的时候,我爸爸离开了我们。
我爸爸离开后,家里就来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男人,还有个土匪,他有枪,还有一个喜欢坐在我旁边看我弹钢琴的人。我真的很怀疑,我妈妈就是个妓女。因为她说她是。所以,这种记忆是我妈妈给我最混乱的回忆之一,她有时候跟这些男人吵翻天,但是到了晚上,这些男人就会来找她。
我妈妈从来不跟我介绍这些男人,也不跟男人说我们,我妈妈对我们的要求就是,吃晚饭不是去睡觉,就是去上学,别问问题。但是,到了我快10岁的时候,我妈妈给我的房间装上了门栓,要求我在晚上必须关好自己的门。我问妈妈为什么,但她不愿意解释。
后来,我知道她是为了赚钱,虽然这钱赚得不理想,但她走投无路。比起那些男人,其实我更害怕我妈妈。如果当我们谈论那些男人的时候,我妈妈就会人格分裂,变成一个她连自己都不记得的人,很疯狂。
我妈妈的所有人格分裂都围绕着性,通常是暴力的,尖叫的。她对男人撒野,似乎在重温她童年时期的不幸遭遇,也许正是通过对男人的咆哮,才能让她觉得生活有了一些控制权。有一次,她甚至无缘无故地冲我喊,“为什么你觉得你比我强?”这个时候,我知道她变了,但随后恢复正常,内疚又成了她的武器,然而一旦她疯了,她会又冲我喊,“你不是妓女,你没必要做妓女。”
有一次她疯得厉害,疯狂地笑,手里举着盘子挥舞着,她说自己是个婊子,是个妓女,她还反问我是怎么交学费的?她一边说,一边做出要砸盘子的举动。而这个时候,我弟弟就在旁边,那时候弟弟还只能在地上爬。我计算时间,从我妈妈的胳膊下钻了过去,一把抱起我弟弟就逃进了我房间。
后来,我知道,对于我妈妈的这种行为,很符合当时流行的一个说法:多重人格分裂。只是这种病后来被好莱坞妖魔化了。多重分裂在一个人身上的确可怕,但不是魔鬼,而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
当我14岁离开妈妈的时候,我只带了4样东西,一袋衣服,睫毛夹,一张自己的照片,还有我在1979年写的日记。我之所以离开妈妈,确实是因为太怕她了,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人格分裂,此外,我爸爸为了拯救我,告诉我,法官跟他说过,孩子一到14周岁,就可以自主选择谁来做自己的监护人。
虽然我选择了爸爸作为监护人,但我也担心我的离开,会让我妈妈生活得更加痛苦。
后来,我选择了一个很好的私立学校读书,我知道,这必须跟妈妈说一下。于是我又回到妈妈那里,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妈妈,她当时拿着一盆要洗的衣服,她在走,听到我说,她停了下来,但没有放下衣服。
她说,“这是你的事。”
然后,我准备靠近妈妈,跟她解释,但她示意我打住。她说,“你爸爸可以给你我不能给你的东西,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跟着爸爸的。”
我抗议,说,“跟爸爸无关,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学校,它很好。”
我妈妈哭了,她含着泪水跟我说,“如果你选择爸爸,我就再也不会去看你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我妈妈对我很依赖,自从我爸爸离开之后,我在家里的职责就是把我妈妈从悲伤和愤怒中解救出来,阻止我妈妈去犯更多的错误。每当我妈妈说自己的痛苦和困难的时候,我就像地上的狗一样,跑来跑去地分散她的注意力。因为我妈妈有时候会表现得像个5岁的孩子,数着不存在的钱,会做一些常人永远不会做的事情,我要负责摇醒她,把她带回现实,跟现实产生联系。
终于,我有一次因此病倒了,高烧,眩晕,腹部还有难以忍受的疼痛。我妈妈开车把我送到医院,是一家儿童医院。一个护士摸着我的头,然后在我的胳膊上扎针。以前的医疗水平的确有限,医生后来认为我是阑尾炎,结果做了几个小时的手术,发现不是,却发现我有轻微的子宫内膜异位。
……
我离开妈妈跟爸爸住在一起后,我也时常跟妈妈联系。以前都是写信,但我妈妈对写字不上心,而且对我有怨恨,每次她回信,都带着意气用事,要不,就是敷衍我,比如我向她报告一些好消息,她只是回复几个字:祝贺你。
她只有一次用长篇大论来回复我,那是我问她,我们母女之间是不是出现了什么误会?结果她回信跟我说她养的猫和狗,还有她院子里住的鬼魂,她叫我不要担心,那些鬼魂是友好的。我妈妈还强调,我选择离开她,她却无法改变这一点。
说实话,她的疯狂,通常是没有逻辑的。这也影响了我,我有一年的时间是在精神崩溃中度过的,那一年,我有严重的焦虑,偶尔会产生自杀的念头。我甚至在30岁的时候,在我准备也要个孩子的时候,我感到害怕,想到自己的妈妈,我就觉得要孩子太可怕了。
后来我接受心理治疗,理解了这是妈妈对我产生的影响。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对我妈妈表示出来绝对的顺从,被她折磨了多年,最后我的确是离开了。然后,每当我情绪低落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的自我依然非常柔弱。而这一切,都是童年时期我妈妈带给我的。
在我妈妈死之前,我跟她联系过一次,我告诉她我有产前抑郁症,我问她这是遗传基因导致的抑郁症吗?我跟她说,我生活正常,白天睡觉,晚上洗澡,但就是不停地悲伤,流泪。然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说这有什么好伤心的?
我说,“那行,跟你没关系。”
我妈妈沉默了一下,说,“是你不想和我有关系。”
我其实很想我妈妈原谅我,原谅我之前因为害怕而离开她,这样也可以让我可以原谅她,然而她只想我接受这种现实,并且希望我尽早的死掉。在她眼里,我即使到了八十岁,仍然是那个14岁就搬到爸爸那里的小女孩。
……
不论如何,我还是想跟她好好沟通。因此,在我得知我妈妈死了的时候,我生气了,但同时我也觉得稍微松了一口气。我生气,是因为没有人告诉我她死了,我不知道她病了,不知道要举行葬礼,我不能跟她道别,虽然我们之间都有积怨,但我想跟她道别。
我妈妈死后没多久,她原来的一个朋友找上门来,有一些文件需要我们签字。我妈妈的这个朋友是个律师,负责我妈妈的一些事情。我问那个律师,“为什么不通知我们妈妈快死的消息?”结果律师说,我妈妈给我们写过信,但我们没有回。
然而我的确没有收到过妈妈的任何信件。
律师说,“既然你没有回信,你妈妈认为你不在乎她,那为什么需要你参加葬礼?”
我简直无言以对,我看了律师的给我遗嘱,在遗嘱中,我发现我妈妈把自己的遗产分给了她的姐姐和姐姐的两个孩子,我和我弟弟仅仅得到妈妈财产的八分之一。我妈妈还有两枚钻石戒指,也都留给了我的表妹。
通过律师,我得知,我妈妈死之前,住到了一个叫克莱姆的男人那里,这个男人有72岁,他自称和我妈妈有着很好的关系,也认为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于是,我决定冒险去调查他,我想通过他了解一些事情。
然而结果却让我失望。
克莱姆坚持认为我妈妈是个没有问题的人,他对我妈妈的理解跟我完全不一样,他说每个人都爱我妈妈,我妈妈死的时候,有150个人参加葬礼。
我问克莱姆,我妈妈有没有什么遗物是我可以取回的?克莱姆说没有,我所有的东西据说都被扔掉了,因为我妈妈不需要。我又问他有没有我妈妈的照片,克莱姆也说没有,但后来听说只有唯一的一张,那是他们的合照。
我问他,“能不能把那张照片拷贝一份给我?”
克莱姆说,“不能。”
……
克莱姆没有给我想要的信息,但也给了,那就是失望。
随后,我开始联系我妈妈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姑,她73岁。姑姑告诉我,我妈妈临死前一直试图在联系我,甚至一度去我爸爸家找我,但是,我妈妈说,我爸爸的女佣拒绝妈妈看望我,并且禁止我妈妈再次接近我。然而这是无稽之谈,我爸爸没有女佣,也不是我妈妈想的那样,我爸爸霸占了女佣。
随后,我又给我妈妈最亲近的另一个人打电话,那是我表妹。
表妹告诉我,我妈妈很爱我,她一直想跟我联系,但我“不想跟她有任何关系。”我妈妈一直认为我背叛了她,这里可能有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我妈妈在自己周围建造了一个温暖的围墙,不能忍受情感受到侵犯。她一直待在这个围墙里,接受曾经的痛苦,也没有能力站起来,承担这一些,她处在被动挨打的地步,致幻致狂。
我本来是想从姑姑和表妹那里得到一种信息,来理解我妈妈精神失常的根源,我需要知道我妈妈的分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她们没有给我想要的,然而,弄清楚妈妈的病根有利于我理解妈妈,原谅她,也原谅我自己。
所以,我不得不继续深挖我妈妈的人际关系,最后,我找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和我妈妈是儿时的好友。正是这个人,把我妈妈想揉成纸团的故事,轻轻地展开了,一切都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
儿时,我妈妈的确受到过虐待!
在1953年,我的祖父开始猥亵我妈妈,当时她只有5岁!这种折磨维持了数年之久。告诉我这件事情都人,也遭到过我祖父的猥亵和强迫,所以她知道一切。但是,她从来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过任何人。
在我妈妈小的时候,我祖父混得不错,是个小资产阶级份子,在镇上是最富有的人之一。然而后来大萧条来袭,他破产了。那个人推断,大萧条是我祖父对小女孩发泄的原因,因为我祖父压抑,愤怒,沮丧。于是干下了可怕的事情。
那人告诉我,在我妈妈临死前,她们都保持着联系。在我妈妈快死的时候,她想起了过去不堪的往事,知道自己被自己的父亲猥亵。在后来得了脑癌之后,她开始做噩梦,她总是在梦中梦到一个男人在夜里走进她,袭击她,然而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当我知道这个事实的时候,我哭了,为我妈妈难过,但同时也轻松了一些。我妈妈曾经疯狂说过的故事,我祖父猥亵她的事情,一直被隐藏在她的脑子里,在她的脑子中鞭打她,折磨她。我妈妈一直在有生之年禁锢着这些往事,不允许自己想起来,她和过去之间好像就一堵黑色的墙,但是到了快死的时候,好像有一堵墙穿透了这种障碍。
这些年来,我一直害怕我妈妈的精神病,事实上,她不会认为自己有精神病,她甚至讨厌精神病这几个字。我记得她告诉过我,她之所以要把过去的屈辱和折磨,在记忆中封堵着,是因为不希望有人知道,或者挖掘这种深刻的压抑和痛苦。
这就是记忆堵塞。
但是,正是记忆堵塞可能造成一个人精神分裂,因为记忆的压抑导致了自我的分裂。有些人会极力地回避自己痛苦的过去,不愿想起自己的苦难,于是就会塑造一个个人格,以应对记忆造成的伤害。虽然在过去,分裂的人格备受争议,但它的确存在,有证据表明,95%的人格分裂来自于童年时期的严重心理创伤,乱伦是造成这种现象最常见的原因之一,人格分裂几乎总是与非常严重,早发性,长期,反复的儿童虐待有关。
像我妈妈的情况,完全符合人格分裂的条件。从研究上看,一个人在受到虐待之后很多年不能谈论虐待本身都是正常的,也是有危害的,因为你没有用语言来表达一种经历,就无法形成记忆,但这也不是说,受到严重虐待的人,对虐待本身是没有记忆的,还是有,只是这种记忆被符号化了,处在离散状态。换句话说,如果我妈妈对早期的虐待一无所知,就不可能有后来的各种疯狂之举,因为她还是记得,只是记忆被压抑了,而且记忆会变形,受到压力而变得夸张,甚至不真实。
后记:这个故事很长很长,长到我不想写下去了,取材于一个外国网友的真实故事,因为跟精神分裂,家庭虐待有关,正好是我的兴趣范围,所以就写了。这个故事揭示了一个现实:严重的童年虐待会导致记忆压制,记忆失真,为了消除记忆造成的伤害,一个人可以分裂出各种人格来对抗伤害。
PS:希望你没有虐待自己的孩子,也希望所有的孩子不要经受虐待。(花了两天时间才写完故事,没有审查错误,将就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