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识得阿愚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
适逢那日我赴友人之约,北上论剑台切磋,途径青岩。那儿的迎宾楼熙熙攘攘,店家又是惯会趋炎附势的,是以对待排在我前边的一位女子态度有些轻慢。
女子一身普通黛色布衫,无多余配饰,言语低柔:“店家,一间玄字房。”
“哎哎哎!说你呢!干事儿麻利点!没看这么多客人呢吗!还有你!发什么愣啊!还不赶紧的!去把马棚料理干净了!”账房模样的长须男人斥着跑堂的几个,竟是丝毫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那女子倒也没有生气,只站在一旁安静等店家忙完。
那账房见状竟是越过她,直接问向我,笑容谄媚:“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我皱眉直言:“这位姑娘排在我前面,理应问她才是。”
那账房吹了吹胡子,眼里净是“你这人忒不知好歹”,才不情不愿转向她,“你有什么事儿?”
那女子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账房算了银两,边报与她边嘟囔,“切,连地字房都住不起。”
我那时年轻气盛,仗着家里的宠爱,颇爱在江湖上两肋插刀。
刚要与那店家理论,黛衣女子拉住了我。
坐下后我问她:“为何你不与他争辩?简直欺人太甚!”
她笑笑道:“看到你,就想到了当年的我。”
二
五年前。
阿愚十六岁,刚拜进师门没多久,是个功夫粗浅的外门弟子。
阿愚资历最浅,性子又闷,是以门中没什么人搭理她,久而久之她就习惯了一个人。
一个人修习医经,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发呆。
而时局紧张,门内又重武轻医,阿愚这样主修医经的弟子更被边缘化了,连同师兄弟都不大看的起她。
“哈,学医有什么用!不过是个摆设!”
“就是,还得叫她一声同门!简直是自降身份!”
阿愚越想越委屈,朝他们大喊:“才不是!学医有用的!我可以救人!我可以救很多人!”
“嗤。”
“切。”
“真以为自己是谷主啊。”
“散了散了,又疯了一个。”
落星湖畔顿时只留下阿愚一个人。
三
又是个中秋夜。
阿愚一个人坐在摘星楼顶,抱膝望月。
摘星楼很高很高,高到又大又圆的月亮就挂在眼前,像个白玉盘子。阿愚想,月宫中的仙子整日也是一个人,不会寂寞吗?这样想着,倾泻的月华仿佛要将她吸了去,飞上云端瑶台。
“你怎么一个人?”
一个清朗的声音蓦地出现。
阿愚吓了一跳。
看样子是个年纪不大的人,月光照下勉强可以看清他的长相,眉目英挺,朗眸如星。背后一把长剑,几分落拓。
许是太久没有人和阿愚说话了,她竟一时忘了问他是谁,下意识有些开心道:“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的。他们嫌弃我没用,都不和我一起。”
“他们?”
“就是学武的那些,我是学医的。”
那人也学她坐下,“哎学医多好啊!像我这种常年一身伤的,没几个大夫愿意救我。你要是学成了,记得帮我看看,这病还有不有的治。”
“什么病?”
“心病。”
阿愚撇撇嘴,心病还得心药医,她可不是神医。
不会这会她才想起来问:“你是谁?”
那人双手枕在脑后,仰面一躺:“我偶然路过此地,见你颇为有缘,于是停下来交谈一二。”
阿愚瞪着他。
他摸摸鼻子,“好吧我是来你们谷里学习的。”
阿愚过了谷里第一个不是一个人的中秋。
四
易离是逃到谷里来的。
他和师门发生了点龃龉,一气之下愤然离宫,多年来叛逃在外。
而谷内三教九流均有涉及,英雄不问出处,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纳入其中。
易离那晚本是无聊,想那摘星楼自然是手可摘星,便临时起意,上楼观望一二。岂料星没摘到,碰到了阿愚。
没过多久他就发现阿愚实在是名副其实。
在他看来很是简单的功夫,阿愚总要看上很多遍才记得住,所幸阿愚只是学武如此。左右他也无事,经常在旁提点一二。时间一长,阿愚什么事总习惯跑来问他。
这日阿愚有些闷闷不乐。
“怎么了?”易离砍了跟木头,正准备做个小物件。
阿愚不说话,只是小脸涨的通红。
易离明白了,“又跟他们吵了?”
“是他们欺人太甚!”
易离坐在屋前的小凳上,拿着一把小刀,细细比划,摩挲声音不断,木屑簌簌落下。
“阿愚,你要知道,他们大部分人秉承长辈传下的训言,从小被耳提面命,一部分追求武学极境,另一部分则是顺势而为。而你是半路出家,亲眼见过谷外战火纷飞,士兵伤亡,百姓流离。你有自己的理想和愿望,并且一直为之努力。至少在我看来,救人远比伤人来的有用,你做的很好。”
“你知道吗?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夸我,也是第一次,有人说出了我心中从未对他人说起的话。”阿愚端起茶壶为了我斟了茶,隔着袅袅茶烟,她眼眸氤氲。
不多时,一只木头做的小松鼠立在他手心栩栩如生。易离站起来把小松鼠递给阿愚,摸了摸她的脑袋,去练剑了。
小松鼠大大的眼睛,大大的门牙,大大的尾巴,整体却是小小的一只,带着易离掌中余温躺在阿愚手心。她望着他的背影默默攥紧了手指。
五
易离每日都要练剑。
不论雨打风吹,不论严寒酷暑。
但他又从不强求阿愚同他一起积极上进,用他的话来说,“我练剑是我喜欢,阿愚你又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安安静静修习医术就好了。”
阿愚很高兴,最大的成就就是帮易离治伤。看着他身上一道道伤口愈合,一道道疤痕淡去,阿愚悄悄给自己的小本本又画了一棵草。
是的,只要治好一道伤,阿愚就画一棵草。易离时常找人切磋武艺,下手又没个轻重,所以几乎每天都有新的伤痕。
阿愚忍不住抱怨:“你就不能好好爱惜一下自己嘛,还真以为自己能练成剑仙啊。”说着手下绷带使劲打了个结。
易离“嘶”了一声,笑道,“这不是还有你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阿愚在他身后嘴快咧到了耳根子,又在他转身的一刹那面无表情。
“对了。”阿愚忽然有些踟蹰,“小杉又来找我了……”
“他又来找你做什么?”
“就是当年,师父随口说的,让我们成亲来着……”
易离整理衣服的动作停了停,抬眼问道:“那你喜欢他吗?”
阿愚立马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
“走吧。”
“去哪?”
“找百里杉说清楚,男女之事总要你情我愿,岂是他勉强来的。”
六
“我们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阿愚心里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但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小杉。
易离身负长剑走在前面,听她此问,回头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咄咄逼人,难道就不过分吗?”
阿愚确实不胜其扰,“但我们这样在他面前演戏,会不会让他误会?”
阿愚问出这话心里不由砰砰直跳,她想易离方才可是在小杉面前作出和她很亲密的样子。
易离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让他误会好了,正好快刀斩乱麻。”
阿愚听后心底偷笑,岂料易离接着道:“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阿愚笑容僵住。
易离还在前面侃侃而谈:“阿愚呀,你不要这么好说话呀,以后我不在你身边怎么办呢?想做的事就坚持下去,不想做的事情要会拒绝……”
“不会的!”阿愚脱口而出。
“嗯?什么不会?”
“不会……做不想做的事。”不会你不在我身边。
说完阿愚才发现,方才易离站在生死树下和她说话。
多少人只知晴昼海,不知生死树。
那是一株奇特的树。一半焦黑枯朽,不辨其形,另一半生机盎然,枝叶繁盛。正如人之生死,生时鲜活,死时沉寂。
她想易离说的是对的,她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她要成为想成为的人,勇敢,坚强,热血而不失镇静,理智而不乏赤忱。
她摸了摸枝干,随着易离离开的方向走去。
七
阿愚这几日心中不安。
无他,只因她已经好几日未见到易离了。她有种不详的预感,好像有个声音在心中,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甚清晰。
终于在一个傍晚,易离踏着漫天霞光而来。
她听见他说:“阿愚,我要走啦。”
谷中酉时敲钟,方才一定是钟声响了。
“阿愚?”
是不是他说话了?他说了什么?
“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啊,你说的每句话我都听的。要做自己认定的事,不想做的就拒绝,遇事不要太较真,对人和善宽容,我都有照做的。
“我要走啦。”
哦,你说你要走了。
“你要……离开了吗?”她觉得脸上好像有点湿湿的,是下雨了吗?
易离再次摸了摸阿愚的脑袋。
“我不是小孩子了。”阿愚忽然说。
易离愣了愣,然后笑道:“嗯,阿愚已经长大啦,这么高了,下次见面不知道会不会超过我。”
还是……当我是小孩子啊。
“那……再见啦。”阿愚想自己还是没能做到,不想做的事就拒绝啊。比如现在,她不想让他走,可也找不出理由来挽留。她又缩回了开始遇到他时的壳里。
八
易离背着长剑走了。
阿愚却没有乖乖留在谷里。
她悄悄跟着易离,远远的看着。好像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看他剑飞惊天,看他剑冲阴阳,看他剑吞日月,看他剑转乾坤。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女子。
身形窈窕,粉色纱裙,一舞剑器动四方,罢如江海凝清光。
而自己只会默默看着医书,默默给他治伤。没什么惊天动地,也没什么风花雪月。
易离笑着牵起那女子,并辔离去。他们阅遍满城春色,赏尽万家灯火。
薄暮暝暝,黛色纤影紧握手中的木雕松鼠,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九
我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
后来阿愚并没有回谷,而是选择四处游历。在谷中待了许多年,早该出来走走。外面的江湖少了几分静谧,多了几分烟火气,实在令她愉悦。最重要的是,谷中到处都是易离留下的痕迹,让她不忍去看。
阿愚其实是一个渴望热闹的人,而自从那年中秋,易离成了她心中唯一的热闹。
而后几年阿愚走遍大江南北,治好了无数的病人,记录了很多疑难杂症。她渐渐学会了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有了志同道合的三两知己。不会再因为一些小事和别人闹红脸,也不会因为不喜欢的事刻意委屈逢迎。
她想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阿愚了。以前她拼命想和易离在一起。为了追上他的脚步,无论是医术还是品行,她都努力学习,向他靠近,仿佛夸父逐日一般。
而今她在这个过程中变成了更好的自己,也不再如年轻时那般,苛求朝朝暮暮,天长地久。她想,江湖远大,你在我心里就够了,何需什么相濡以沫呢。时而想起你,让我有小小的心动和愉悦,我就满足了,别的再不奢求。终有一日,我可以坦然面对你,说出当时那句不敢言明的心慕。
十
“你也要去论剑台吗?”第二日上路,发现阿愚竟然和我同行。
她点头称是。
到了论剑台附近,友人还未曾前来,倒是边上有块墓碑。矗在论剑台常年不化的积雪里甚是突兀。
阿愚走过去一看,定在那里不动了。
我好奇,也走过去看了一眼。
“叛子易离之墓”。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个人的悲欢离合仿佛还历历在目,下一刻却化作一抔黄土,真实地展现在眼前,太过惊讶,太过震动。
阿愚许久未动作。
我们安静地站在墓前,无声无息,只边上偶有雁鸣,振翅欲飞。
“啊呀你已经到了呀!这雪多,我加了好几件衣裳呢!咦,这是你朋友吗?”友人是个咋呼性子,有他的地方总是不乏欢声。
我示意他噤声,往阿愚那里看去。
黛色衣袖下,葱白指尖微动,缓缓抬起,抚上墓碑上的易离二字。
友人见状,忍不住开口,“我在这住了一段时日,来论剑台看到这墓碑,就好奇问了几句。这个叫易离的,据说生下来就有心疾,但偏偏是个好动性子,早些年他师父让他在门内静养,严令他不得外出。可他偏是个执拗性子,要去江湖上追寻武学上乘境界,打上守卫,叛逃出去,多年不见踪迹,直到去年,约莫是觉得自己要不行了,得落叶归根,这才又回来了。”
“他……一个人回来的吗?”
“这我倒是不知,不过他若有亲眷,想来也不会让他葬在论剑台这种地方。”
“他什么时候……死的?”
“好像就上个月吧?死的时候门中已经没什么交好的人了,他师父也早死了,其他看不惯他的人直接给安了个叛逃子弟的名头,随意葬了。”
我问道:“你要给他迁坟吗?”
“迁坟?”阿愚怔了怔,失笑道:“我是他什么人呢?”
我哑然。
不过阿愚却道:“我想,这说不定是他自己意愿。论剑台通常是高手切磋之地,他往年就爱同人比试,而今得以葬在论剑台边上,也算是死而无憾了,我有什么理由让他离开呢?”
我和友人都道还是阿愚看的透彻。
阿愚拂去碑上残雪,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想离他近一些。”
十
易离:
见字如面。
距上次别君已有数载,愿汝与卿安。
吾见东都岁时之景,心中感慨万千,忆往昔青岩相伴甚欢,今天各一方,不忍,遂决起身往之,盼回。
阿愚
阿愚从怀中取出动身前写的这封信,信是在他房间找到的,还未拆开。她拨开雪下土层,并着那摩挲的棱角圆润的松鼠,一起埋了进去,又将雪再覆上。
写下这封信时,她已经可以做到心无波澜。她想过无数次她和易离重逢的场景:若是他孤身一人,她就和他把酒言欢,大醉三日后拱手拜别;哪怕他带着夫人孩子一起,她也淡然微笑祝福问安。可万万没想到,迎接她的是一块冰冷的石碑。
怪不得,他曾说过他有心病。
当时她当他在开玩笑,哪知他早就将命门告知于她。
怪她不该去摸那生死树,结果他二人一生一死,阴阳两隔。
易离,易离,她怪他名字取的太不好,易于分离,难于相聚,他却转而笑她,阿愚,阿愚……
她气呼呼瞪他。只见他笑着道:“大智若愚!”
她这才放过他。
再没有人这样和她开玩笑了。
如今她可以微笑着在他面前道一句“我曾经喜欢你”,他却已经听不到了。
感谢你出现在我最好的年华,教会我成长。
阿愚起身,将风雪留在身后,一路向前。
我喜欢你,尽管下一秒就被风吹散,但是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好的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