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魂

      阿阳把车窗摇下来,两眼无神的望着两边不断后退的街景,在车快要过一座桥的时候,他如同提线木偶般右手胡乱从身边抓了一把黄表纸扔出了窗外,左手紧紧把骨灰盒扣在大腿上,大拇指轻轻摩挲着盒盖仿佛是在轻抚恋人的脸颊。

      “丹妮,要过桥了,我们回家吧。”

      我很少叫阿阳的名字,我总是叫他蛮子。阿阳的络腮胡子长的飞快,加上他那种鹅蛋脸型,一不刮马上就像是鸡蛋变成了猕猴桃,像极了我们从前玩游戏里面的部落蛮族。我们都是一个村的,十几岁的时候,和几个同龄的年轻人相约一起辍学出门工地上打工。晃晃悠悠地天南海北过了几年,口袋也没能攒几个钱。

      我很少去幻想爱情这回事,我想我的命运大概就是再干个几年,争取存一点钱,然后回老家娶一个同样不怎么富裕的女人,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淡生活。每当我和蛮子提起自己的人生规划时,蛮子总是会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说这根本就不是爱情,真正的爱情应该是惊天动地的。他要追求这样的感情。我很少反驳他,只是内心里常常忍不住讽刺他大白天的说梦话,像我们这样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钱的打工仔,有什么资格去谈论风花雪月。

      但是现实有时候就是这么让人难以捉摸,我们在Z城这个沿海城市打工的期间,蛮子还真找到一个当地的姑娘。姑娘年纪也不大,比蛮子还小两岁,有江南水乡女子特有的温婉。那天我们几个工友一起吃饭,蛮子把姑娘带来,笑得像是春日的阳光,说这是他女朋友丹妮。我们听罢一个个就开始嗷嗷叫着起哄,把姑娘羞得脸像是火烧一样,下意识挽紧了蛮子的胳膊,把脸埋在了他的肩上。

      那天我们喝了很多酒,玻璃瓶摆了一地,大排档的老板从我们这边经过时总会不小心踢倒几瓶,叮叮当当地混杂在嘈杂的划拳声中。蛮子说,他们是在网上打游戏认识的,聊了没多久见面,结果就一见钟情了。我们都不约而同哇了起来,这种情节我都只在手机软件里免费送的电子书上看到过。

      从那之后,我也忍不住憧憬能像蛮子一样遇到这样的爱情。丹妮在Z城长大,家里父亲开了个小的皮鞋作坊,谈不上富足,但是至少对于蛮子来说,家庭条件好的不是一星半点。但是丹妮从没嫌弃蛮子是一个在工地上干小工的穷小子,有时候也来工地上等着蛮子下工一起吃饭。于是我们经常看到两个人就蹲在空地上扒拉着几块钱的盒饭。蛮子吃饭的时候,看到她头发垂下来,抬起还夹着筷子的手,轻轻地用半曲的食指帮她把头发绕到耳后。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还在后面,等着工期结束,我们都要回老家乡下了,蛮子不想走,但是无奈钱都寄回给了家里贫穷的双亲,而且Z城的开销实在是让目前停工的蛮子无力承担。丹妮把他们的事告诉了父亲,本想着把蛮子留在Z城,结果她父亲大发雷霆,坚决不允许自己的女儿跟一个穷酸小子在一起,并且还把丹妮锁在家里。丹妮一声不吭翻窗户跑出来,气喘吁吁地到蛮子面前,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阿阳,我跟你回家,你带我走吧。

      年轻时候的爱情,总是百转千回,以为只要两个人足够相爱,就能和时间、空间、贫富差距、家人的反对所抗衡。就像是蜉蝣撼树,天真地以为自己那份感天动地的情谊可以撬动整个世界。后来丹妮怀孕了,在那个温暖的冬日午后,丹妮轻轻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一边对蛮子说,阿阳,等我们的孩子生下来,我就回去跟爸爸说,那个时候他也只能同意我们在一起了。蛮子突然觉得心上微微一疼,有点酸,但是却暖得想让自己淌眼泪。蛮子抱住丹妮,坚定地说,老婆,我会给你更好的生活。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可是,丹妮这一走,却再也没回来。

      蛮子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突然间头嗡的一下,整个世界就像是掉进了黑色的漩涡,双腿一软他就跪倒在了地上。然后拼命用拳头塞住自己的嘴,含糊地发出一阵阵的哀嚎。丹妮本以为生米煮成了熟饭,但是回家以后仍然是坚决的反对。她父亲甚至拿出了铁链准备把她锁在家里再也不让她回四川找蛮子和孩子。争执中丹妮从家中逃出来,在门外的马路上被一辆飞驰的货车重重的撞飞当场就咽了气。狗血是吗,可是等命运让这些桥段真实上演的时候,你才会惊觉,原来生活最狰狞的一面都藏在那些平凡的琐碎下,如同深海潜伏的鲨鱼,就等着一口吞掉你。

        蛮子失魂落魄地赶到丹妮家,重重地跪在丹妮家门前,一边拍着她家的门,一边泣不成声地喊着,“丹妮,丹妮我带你回家”。丹妮爸打开门,血红着双眼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打,抓着蛮子的头不停往地上磕,嘴里嚷着你还我女儿命。蛮子也不还手任由他爸踢打,血水,眼泪和泥土糊得他的脸像是一团五彩的橡皮泥。好像这样就能减轻他内心的痛苦似的。他爸啐了一口躺在地上的蛮子,重重地关上了门,说,你想带我女儿的骨灰走,行啊,你拿十万块钱来。

我不知道蛮子在丹妮家门前跪了多久,不知道他是如何凑够那十万块,更不知道他最后是怎么拿到了丹妮的骨灰。等我们赶过去,看到蛮子已经邋遢得不成人形,衣衫褴褛,两个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胡子纠集成一团又一团,血痂到处都是。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黑色骨灰盒,看到我们来,仿佛用了毕生的力气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他嘴唇抽动,喃喃道,丹妮,我们能回家了。

        骨灰上不了火车,所以我们几个凑钱包了一个面包车回去。回去的路上,我告诉蛮子,遇到过桥的时候,要喊丹妮的名字,不然的话她的魂过不了桥回不了家。蛮子木然地点点头,把窗户摇了下来,一把黄表纸撒出去,在风中翻飞不息。桥下水流无声,默然地奔向远方。

      “丹妮,要过桥了,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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