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棵树,永不会枯!
-- 改编自赵雷歌曲《阿刁》
阿刁出生在一个不知名的村落,一个无法被地图记录的角落。这里昏暗,这里寒冷,这里常年大雾,这里常年寒霜。
阿刁还是婴儿的时候,睁开一汪清泉般的眼睛,打量着这个昏暗的屋子,屋角的蜘蛛垂丝,像在织补破旧的窗。她看到那个弯腰坐着的老翁,一个她唤作“爷爷”的人。
爷爷是阿刁从前与现在唯一的不太亲的亲人。阿刁模糊的记得有人说她的父母生下她就离开了,因为阿刁是个女孩,阿刁妈是一个不能生小子的女人。爷爷不要一个断了香火的儿子儿媳。这些仿佛是村里的某个人说的。阿刁模糊的记得有人告诉她,他的父母已经死了。这仿佛是爷爷说的。一些事,阿刁从记事起就模模糊糊的,大了一点也不再想去考究,习惯了和爷爷相依为命的日子,习惯了被爷爷打骂之后,与自己相依为命的日子。
阿刁不曾上学,爷爷说女孩子不用上学。但是阿刁会做饭,会洗衣,会针线,会用小花小草编成手镯与皇冠。阿刁还会吟诵几首诗。那是阿吉教她的。阿吉是隔壁人家的儿子。阿吉与阿刁的年纪一般大小,是阿刁毫无血缘关系的亲人。
阿吉要去上学的,阿吉会说好多好多阿刁听不懂的句子,阿吉会用这些句子去换阿刁的花草首饰。阿刁喜欢和阿吉一起说话。但是,好像村子里除了阿吉,再也没有人搭理过阿刁。
村子里的人平时都像哑巴一样,都像老鼠躲着猫一样,离阿刁远远的。也会在年末的炊烟气里,围着阿刁的家讨债,擀面的木棍在门上愤怒的敲打。嘴里恶毒的语言,像一只长满剑刃的怪物,撕裂着阿刁的耳朵,撕裂着病榻上咳嗽的爷爷。
阿刁被撕裂到麻木,却不知道如何哭泣,那些利刃般的语言反而让她想起阿吉教她的那些美丽的诗句。她呆呆的望着地面,会在某一刻回神的时候,变成一只暴怒的豹子,推搡,抓咬面前这些比她壮实的男人。
等到那些人走了,阿刁也筋疲力尽了,也伤痕累累了。阿刁其实很想做一只豹子,因为这一刻没有人可以欺负她。可是她又想象自己是阿吉怀里的一只温顺的小猫。
过了这个除夕,阿刁就16了。她记得爷爷说,女孩子16岁就要嫁人。她记得安子那年出嫁,风风光光。她不由的在想,自己男人是谁。她希望是阿吉,这样她就可以一直听阿吉的声音。她会倚在阿吉的肩膀上,阿吉的影子已经倒影在她如水的眼中。她愈发想和阿吉一起,哪怕只是阿吉怀里的一只猫呀。
新年的清晨在炮仗的喧嚣中苏醒。阿吉早早地来到阿刁的家中。阿刁有些意外,看着这栋似残垣断壁的房子,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心里却是有点欣喜。她多少次幻想过清晨的霞光照在阿吉的发上,她会为阿吉做一份早饭。只可惜,阿刁家中的锅中只有一个粗面馒头。
阿吉来了,带来了一个阿刁没想到的消息。阿吉要去外面的城市去上学了。城市,阿刁没听过见过,更加没去过。只知道是村子的外面,是山的外面。
外面,是不可企及的世界。阿刁明白这是一次分离。纵使阿吉对她许下承诺,会学成回来,娶她为妻。阿刁的心里还是一阵又一阵的无助,茫然。别离,她无法改变只能祈祷,只能等待的别离。
阿刁,等待中的阿刁。从阿吉走的那一刻,她躲在树后目送阿吉背影远去的那一刻开始,她就陷入了无休止的等待。除了等待,她别无他法。久久的,阿刁学会了幻想,她见过安子的男人进城回来,给安子带了好多新奇玩意儿。她幻想过阿吉拿着甜蜜的糖向她走来,幻想过阿吉从背后用美丽丝巾蒙住她的眼睛,幻想过阿吉拿着鲜花远远的向她招手……阿刁幻想着无数种与阿吉重逢,再会的场景。
在幻想中等待,时间没那么刺痛,没那么残忍。阿刁等过春暖花开,小溪潺潺,等过夏林茂密,蝉声郎朗,却在秋风瑟瑟中等来了另一个人生—爷爷为她与邻村某子的做媒婚事。
左不过是彩礼了结了爷爷的债务,买断了阿刁的人生。阿刁在一个下霜的早上,被婆家来的壮汉塞进了花轿。这一刻,那只豹子败在了人类的手下,被束缚的双手,被塞住的嘴。呻吟是阿刁最后的挣扎,那一抹寒冷的目光是阿刁最后的武器。
怨愤,不甘,是她留给那个村子最后的记忆。大红的花轿,阿刁仿佛身处棺材之中,她在心里把这些人,那个媒婆,那个爷爷,这些抬轿子的,杀死了千万遍。对于爷爷,她只有鲜红的恨,或许还有一丝丝的嘲笑:一辈子瞧不起女孩子的人,老死之际还不是靠卖了孙女来维系生活。孤独终老,是上苍对他的罪责吧。这点念头,是阿刁洞房最后的尊严。
阿刁不声不响的来到了新的“家”。洞房后,婆婆对她的肚子一脸期望的眼神。每次早晨都像打量食物似的打量着她的肚子。她已经不再是阿刁,至始至终,没人在乎她是不是阿刁,只在乎她应该是肚子里那个孩子的生产者。
一岁又一个春秋,阿刁的肚子始终没有变化。婆婆的耐心很少,或者是脱下了她羊的外衣。辱骂责打的纷至沓来,只是因为阿刁的肚子。越是贫穷的人家,就越不需要一个不能生产的母性。对于人是这样,对于母猪,母狗也差不多。
阿刁被赶出来了。阿刁无助于婆婆的恶毒。但是她总在庆幸,她没有给她不喜欢的人生孩子。至少因为那个人不是阿吉。
阿刁回到那个曾经的村子。她没有走进家门,纵然她感到孤坟里面是那个曾经的爷爷。她只在村子里没人的地方转悠。或许,她记得的只是那些曾经她和阿吉留下时光的地方。
当阿刁经过安子的门前,却无意听到安子在夸赞:阿吉的那个洋媳妇儿啊,真是好看……
跌落,疯魔,流浪,无家可归。她跌跌撞撞离开了大山。离开了那个寒冷,迷雾的地方。
她来到陌生的地方。这里灯红酒绿霓虹灯,朱门酒肉。和安子口中的城里那么相似。阿刁感到了多年来久违的喜悦。她来到了城市。而自己心心念念的阿吉就在城市。她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安子的话;她怀疑自己的记忆,记错了安子的话;她怀疑安子的嘴巴,错说成了阿吉;她不相信一切,只记得,只相信阿吉说学成归来,娶自己为妻。
城市,她在城市,就能找到阿吉。她记起曾经自己幻想过与阿吉相遇的场景。她在城市游荡,宛若孤魂。她用豹子的眼神打量着人群,阿吉就在他们之中,她会立刻扑在阿吉的怀里。
直到,某天夜里,阿刁在偏僻的街巷遇到醉酒的流浪汉。她成了醉若野兽的他嘴里的猎物,一夜风流,是病毒在阿刁的血液里流淌,是寄生虫在阿刁的身躯繁殖。
阿刁,阿刁,阿刁。像,完完全全的是,那只流落街头的野狗。她不在浑浊,她的眼睛再也不能清澈的倒影出阿吉的面庞。托着沉重的躯体,她不知道该怎样行走,往前走,或许就会遇到阿吉了呢。哪怕就远远的看一眼。
时间总在煎熬中不经意逝去,转眼又是除夕夜。城市的除夕,灯火普照。阿刁在黑暗中,她豹子般的眼神注视着那只路灯,忽明忽暗。她早已不敢面对光,不敢面对阿吉,不敢面对自己。
一双手从身后伸来,给她戴上明艳的丝巾。阿刁的指尖触碰到那个熟悉的温度,是阿吉。阿刁转过身,阿吉在巷子那边。阿刁像小猫一般,蹦跳着扑向阿吉。然而,她怎么也追不上阿吉。她只能拼命的奔跑。奔跑到,她长出鹰一般的翅膀,她飞过城市的上空,飞到那个曾经的大山,曾经的村子。
此刻,阿刁是一只自由的鸟,腐烂的阿刁已经死去。此刻的她看到那个破旧屋子的人啊,是她,是她的阿吉,和爷爷,还有手上抱着那个孩子,是她和阿吉的。她第一次看到一家人其乐融融,她在空中飞呀飞呀,知道她累了。她的身躯一下子轻了,婉若蒲公英,在一座山头就这样钻进泥土里做种子,长成一棵大树。
新年的第一份报纸,阿吉看到头版头条,一个流浪的女子冻死(饿死)在巷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