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飘逝的云

杏园是学校门外的一个小四合院,低矮的瓦房,石砌的墙壁;并无杏树,就像学校里的梨园、桃园、李园,只是取其名而已。

柳泉住在杏园五十四号。门前一株无花果,一笼芭蕉,一片草地。他下晚自习回到见方不到十步的小屋,首先放起音乐《水边的阿狄丽娜》,不是欣赏,而是酝酿一种氛围,一种适合心情的氛围;守着一盏台灯,没有伏案看书写作,却叼一只烟,偶尔吐一个烟圈,看着它浑圆、厚实,一点一点扩大、稀薄,以至于无。

生活之轮将他推进短暂的疯狂,之后,就由他慢慢咀嚼疯狂的快乐、疲乏与苦涩。

她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

像一片飘逝的云。


柳泉的学校,破天荒地分来三个实习生。建校快三十年了,第一批。实习生是他的校友,一个中文,一个数学,一个物理。中文实习生分给他指导,姓安名华。

她来了,像一颗五色石,投进他的生命之湖。

柳泉已毕业两年,在大学叱咤风云,号称中文系五大才子之一,有李贺式的鬼才,颇受大学生们青睐。然而,毕业分配却当头棒喝,他这个浪漫主义者,从云里雾里的才子佳人的梦乡醒来。佳人却是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为留大城市,不再爱情至上,与他劳燕分飞。他也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连县城未留成,被发配到偏僻之地。这里,水泥厂密布,几十根烟突吐着浓黑的烟,点缀着工业文明;天空一副死灰色的脸。当时,他也闹情绪,不想去上班。首先是父母的压力,家里供他读书不容易;接着,教育局许诺,工作一两年后调进城。柳泉的七彩梦,像肥皂泡破灭了。绝望跟踪而来。他感到一切在远离他抛弃他,亲切的天空也远远地躲进云层里去了。他再也没有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乐观自信了。

工作的学校是著名的“充军中学”,是桀骜不驯者的发配地。他诗人那倜傥风流已消磨殆尽,仿佛小老头,沉默寡言。每天完成两节课,他便回屋关门闭户,或睡觉,或喝酒,或看书,或写作。他也寻找过情感的慰藉,终因灵魂的碰撞产生不出火花而各走各的路。他很怀念她,一点也不恨她,毕竟给他带来那么多的欢乐与回忆。

柳泉在幻想的痛苦中度日。


她来了,像一颗五色石,投进他的生命之湖。

柳泉从安华的身上看到她的影子,都是一头乌黑的披肩秀发,瓜子脸,樱桃嘴,只是安华还要修长些,秀气些,妩媚些,尤其那双眼睛,水灵灵的,射出的光不敢对视,摄人心魂。安华唤醒了他那快古老的梦,像冬眠的蛇从沉睡中醒来。他逐渐恢复了自信,感到自己还是一个青年。安华住进杏园五十三号,正好是他的邻居。

安华听一周的课,边听边备教案,不时向他请教,他也非常耐心讲自己的感受。

一周后,安华正式上讲台了。柳泉坐在教室又开始当学生了,不过是特殊的学生。他感到安华紧张的心跳。她上课不敢看下面的学生,眼睛盯着教案讲,忘了板书;脸蛋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一节课未下,两节内容已讲完了,只得让学生看书等下课。

回到杏园,柳泉给她建议并打气,鼓励她。

“教熟了就不紧张了。写板书,学生读,可起到缓冲的作用。”

“你坐在里面,我就有些紧张,事先想好的全忘了,只得照本宣科。”

“其实,你把听课的我当作学生就是了,何况公开课听的人就更多呢?”

“听的人多了,反而不怕了。”安华边说边开了门,“柳老师,请进。”

柳泉虽说是邻居,但很少进。安华的寝室与他的一样大,却布置得舒适、精致,令人爽心悦目。而他的则不敢启齿,大而化之,乱七八糟。安华给他泡了一杯茶,然后与他相对地坐在床边闲聊。

“柳老师,我是久仰大名的。这次实习,我就是慕名而来的。”

“惭愧惭愧,愧不敢当啊!”

“其实,我们还同了两年学,我早就认识你了。我不过是个丑小鸭,不敢高攀,只敢远远地看你们潇洒。”

“唉,徒有虚名而已。正如巴金先生说的,人总不能为吃饭而活着。如果说大学写作还带有功利心博取名声的话,那么工作后,写作已成为生活的必需。每天工作完成,剩余的时间空空荡荡,需要填补。我想,找事干就是为了麻醉自己,欺骗自己;不然,太清醒了就会痛苦。”

安华陷入了沉思。

柳泉感到掷出的石头终于有了回音,就像久走沙漠找到了同路人。他又感到她在身边倾听。黄昏,小树林,手挽着手漫步。


安华来了,柳泉从安华的身上找到她的影子,同时,也找到青春的激情沿着远去的河逆流而回,还原给他。他复活了。

周末,柳泉不再东游西荡了,仿佛被绊住的浮萍暂时生了根。他邀请安华去跳舞。水泥厂有支小乐队,还凑合。他分来后,心凉透了,几乎没跳过舞,颇有生疏遥远之感。在彩灯闪烁的雾中,乐队演奏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舞伴们陆续进入舞池。他带着安华轻盈起步,闻到了荡人心魂的体香,这是女人特有的香味。他感到她是一条柔软的蛇一朵飘逸的云,给人迷醉。

“你舞跳得真好,在学校,一定是个舞会皇后吧。”

“不敢,只是喜欢而已。”

“我想起第一次带人跳舞。不会带人,不小心踩了舞伴的脚。舞伴差点叫了,我却吓傻了,半天才说对不起。我感到许多目光都在看,如芒刺背,以致自卑得一段时间不敢请舞伴了。”

安华扑哧地笑了。那笑是迷人的。一排洁白的牙齿在她那樱桃小嘴里闪烁。

柳泉却省略了差点惊叫的女孩就是他的女朋友兼崇拜者,陪伴了他三年,最后还是分手了。安华很像她,笑容,舞姿。《月亮代表我的心》结束。舞池又演奏起其它音乐。他们跳了一会儿,觉得累了,要了两听饮料,边休息边聊天。

“现在中文系文学社还红火吧?”

“已不如你们了。喜欢写的人不少,但写得好的却少。”

“你喜欢诗歌还是小说?”

“小说吧。”

“沈从文的《边城》看过吗?”

“看过,小说和电影都看过。”

“沈从文不愧是小说大师。写得绝:山水美,人情美,风俗美,纯粹的诗化小说。”柳泉推崇备至。“去年暑假,我不甘寂寞,旅游到湖南,从怀化到襄樊,真被一路景色迷住了。山郁郁苍苍。水从山涧流出一条飘动的白练。半山腰的密林处,缕缕炊烟升起。有农民头戴斗笠,扛着锄头,从竹林走出。有牧童骑着牛儿,横吹悠扬的竹笛,若隐若现。小溪边,卧着一排小木屋,小鸡在院里奔跑。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偶尔有鸟飞掠。我仿佛到了桃花源似的人间仙境。当时,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老了,能在那里有间小木屋安度晚年,不枉此生。”他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几乎忘了身边坐的安华。

“你描述得太美了,但那仅是一个美梦而已。”

“做梦是必要的。人一辈子不能没有梦。这或许就是我旅游唯一的收获吧。”

舞池奏起了华尔兹《风流寡妇圆舞曲》。柳泉与安华又入场了。据说,舞场里征服女孩,就看华尔兹跳得怎样。既快又有绅士风度。连续的旋转。快乐的舒畅。在大学,也是跳华尔兹。“柳泉,你长进好快呀!不再踩别人的脚了。”他感到与她贴近了。

舞会结束。他与安华没有立即回杏园,而是去吃了点小吃,然后,乘着那抹淡淡的月光,向河边散步。


语文组安排她讲一堂公开课。

安华非常紧张害怕。柳泉鼓励她,并给她出谋划策,让她先在一班试讲,然后在二班公开讲。

那天,阵势吓人。校长、主任、无课的教师都来了,挤了满满一教室。安华看见他,信心倍增,轻松自如了。他松了一口气。这堂课讲得很成功,评价颇高,称她是“年青的老教师”。课后,柳泉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祝贺。安华高兴得热泪盈眶,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顿时,她脸红了,心跳加快,羞涩地低下眼帘。

晚上,月色很好,亮亮的,像在牛奶中洗过一样。安华敲开了他的门。柳泉忙着让座、倒茶,将喜多郎的《天竺》音量扭小了些,好适合谈话。

“柳老师,感谢你的指点。不然,我就要丢丑了。”

“哪里哪里,全是你自己的才能。教书有乐趣吧?”

“有乐趣,享受到了成功。”

“教书毕竟是跟人打交道,是一种情感的交流。这种成功是腰缠万贯的富翁无法分享的。我觉得男同胞也能享受当母亲的快乐,那就是创造。”

“是的,但快乐是短暂的,更多的却是孤独。我们女孩最怕孤独。”

“孤独是不可避免。茫茫宇宙,人类是孤独的;个体的人,当然也免不了孤独。你看过电影《斯巴达克斯》吗?哦,看过。里面有一个镜头:斯巴达克斯第二天就要决战了,当夜与妻子在一起,却说依然孤独。多么惊心动魄啊!也许正因为有了孤独,人才有了想象;人有了想象,才有了艺术。许多人杰早夭,我想,是因为对孤独的深思,想摆脱孤独,结果被孤独咬碎了心而死。”

安华惊呆了。他仿佛在喃喃自语。过了一会儿,安华才说话。

“教古文学的王老师去世了。你知道吗?”

“真的?什么时候?”

“去年三月。癌症晚期。很可惜,一位很有才华的青年教师。”

“他是研究宋代诗人苏舜钦的。记得有节课,王老师分析陆游的爱情诗,很精彩。他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他说中国五十年代的爱情像阴单布,永不褪色。”

他与安华凄然而笑。


最后一周实习总结。安华不忙了,到柳泉寝室聊天多了。但柳泉却忙了,感到她近了,又远了。他不能再等待了,自己是男人,应该主动出击。这天晚上,他没有辅导,约安华去消夜。

在香格里拉的小酒吧里,飘荡着《命运》钢琴曲的旋律,灯光柔和,略微黯淡。他们捡定一个幽静的小格子间,点亮一对红烛,要了点心和葡萄酒,相对而坐,边喝酒边随便地聊天。柳泉点了一支烟。

“安老师,你实习都快接近尾声了,一直没时间好好与你聊聊。”

“此时此刻,不是有了吗?”

“当然。但是,我想对你说件事,一直没机会也没有勇气。”

“真那么严重?说吧。”

“其实,你知道,我喜欢你,希望你慎重考虑。”柳泉说出后,如释重负。

安华沉默了一会儿。

“谢谢。你有爱的权利。不过我有男朋友了,在读书。”

“我关心的是你,因为我爱你。”柳泉停顿了一下,吸了口烟。“安华,我这样冒昧的称呼,你不介意吧?不介意就好。你也直呼其名吧,这样都自然些。安华,真的,我在情感方面是很绝望的。或许你知道一些我的过去,然而,我不能阻拦别人的前程。自从看到你后,我才看到希望,感到幸福。我以为今生今世再也遇不到知音,感谢上帝派了你来。”

“当然,我是知道的。不过,柳泉,你不要存太大的希望。”

“为什么?”

“我就直说了吧。我记得给你说过,我是慕名而来的。我有过男朋友,不过吹了。可是,这里不是久呆之地。”

“我会改变这一切的。”

安华似乎喝醉了,脸蛋已红红的。柳泉也觉得没必要在这里呆了。

“我们还是出去走走吧。”

“好吧。”

他们顺着河边走到水磨房,相依偎地坐在一起,听夜莺的歌唱,河水的流淌。


他们回到杏园,已是深夜一点了。

安华洗漱毕,关门准备就寝。柳泉没有立即就睡的习惯。他太激动了,灵感跳跃,伏案写下这些文字——


夜莺游戏

我已完成一天的工作

在水磨房打着水漂儿等你

星星眨着你的眼睛

那株水白菜告诉我

你像路

会来


夜藏在背后偷听

山消失我的目光

水流进地下河

你让背景失去意义

无字碑

刻下这不朽的夜


他正写下题目《不朽之夜——致AH》。

这时,安华敲门进来了。柳泉感到惊讶——她太妩媚了,披散着秀发。

“你还没睡呀?”

“你不也是没有睡呀?!”

“你坏。你在写啥?”

她弯身过来,秀发触摸到他的脸。柳泉再一次闻到她那令人心旌摇荡的体香。安华已看完了那首诗,顺势扭息了台灯,让窗外的月光照了进来。月光又慢慢远去了。

“柳泉,你真的爱我吗?”

“真的,我爱你。”他说。他想起她也这么问过,也是一个月夜,不过是在山林里,但她没有安华的真诚柔情,更多的是调皮。

“柳泉,我崇拜你的才华。可惜分在这里。”

“安华,我说过,我会改变这一切的。你相信我。”

柳泉说后,心里一阵震颤。第一次听到女孩的理解,自己爱的女孩。他被深深地感动了,一股热泪涌出来。这时,最坚强的男人,也是最脆弱的男人。他已两年没接近过如此柔情似水的女孩了。他在自己的世界苦思着,冥想着。

“柳泉,我永远爱你。实习,你让我学到不少东西,并让我充实。我不一定要分到这里,但我爱你这样的男人,懂感情,又有才华。谢谢你,我的柳泉,我的兄长。”

“安华,我会来找你的,正如你说的,这里不是久呆之地。”

安华动情地哭了,紧紧地拥抱柳泉。

柳泉早有预感,他所爱的女孩都是一片飘逝的云,不可能拥有。尽管她就在身边哭泣,他也安慰,抚摸,总感到她已可望而不可及了,像仙女渐行渐远,但他不能放弃。

“这是我们的缘。你是我爱的第二个女孩。我希望你不要失去信心,等我;我会用一生来追寻你的。”

说完,柳泉深深地吻了她。安华要回自己的屋了。

柳泉打开台灯,将那首诗送给了安华。

夜深了。

月儿偏西了。


夜很深了。月儿偏西了。

“结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

柳泉品味着她这句话。不,过程重要,结局同样重要。

室内烟雾弥漫,地上撒满了烟蒂。

今天下午,他已送走了安华等三人,但心情并不轻松。他面临着选择,人生的选择。安华肯定不会分到这里来,这里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她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了,像一片飘逝的云。

但他要拥有这片云。

“再见吧,我的杏园 !”


1989年3月于二郎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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