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明天你会来吗?
可能来,
也可能不来。
如果可以的话,
我希望你来,
就像初次来这座城市一样。
(1-1)
凛冬大雪过后的光线显得清澈而富有生机,透过泛蓝的窗打在Y的枕边,缓缓移动爬过她精致的脸。
太阳已经移到了胸口。室内的循环系统不停工作,使得气温、湿度都保持着绝佳的状态,桌上的花贪婪吸收着人造的新鲜空气。
“滴答滴答…”,舒缓的音乐从四面响起,有人说话:“亲爱的,到了起床时间了,起床吧…”
…
“亲爱的,到了起床时间了,起床吧…”,“人”又重复了一次话。
这是智能物联系统,连接了所有的设备,整个房间就是个生命体。感受到Y并没有什么反应,它停止了继续说话,安静的房间传来轻微的齿轮转动声。
床铺开始缓缓向Y的脚边倾斜,一辆怪异的小车从门外进来停在床尾。伸出一双“手”,托住滑下床的Y。
“亲爱的,去洗漱吧。”
Y躺在小车上,缓缓移动到卫生间。“大手”为她脱去睡袍,露出了Y赤裸的身体。花洒缓缓流出温水,阳光从天窗刺进,穿过缕缕的水雾,倾倒在Y身上,弹跳起细密的水珠光斑。
她是那么动人,仿佛世间的美都集中在她身上。可是她的黑眼圈太重了,“大手”用能快速褪去黑眼圈的药霜搓揉了许久,才消退一点儿。
“亲爱的,吃早餐吧。”
天花板上出现一只“手”,端出了热好的牛奶和面包。电视自动打开播放新闻。Y不用去选台,它知道Y喜欢什么频道。
Y很喜欢面包,可是今天似乎不太想吃。
它退掉早餐。小车送Y上了无人驾驶的汽车…
我撤下了耳机,看着监控录像,还是控制不住眼泪崩出。再晚几分钟我可能就永远失去这个朋友。
车准时到了公司,车门打开,Y却不下车。
一个同事见了她,向她打招呼:
“早啊,没吃早餐么?脸色不是很好呢。”
Y没有反应。
同事握住她的手,大声叫喊起来:
“好冰!快叫医生!”
(1-2)
反复看了好几遍Y家的监控录像,并没什么收获。监控里显示Y夜里3点左右上床后就没有别的动作,室内的智能系统没有问题。
医生诊断Y的昏迷很大概率是长期生活紊乱和睡眠不足造成的。并没存在他人伤害的可能。
Y是我的朋友,在立体广告公司工作,给航天旅游客船做室内广告设计。
“或许是加班太多了。”我自顾自地说着,换上短裤,出门跑步。
这是一个时光匆忙流逝的城市。它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有时候它是一片大海,我只是一片漂浮的落叶,从来没有流到它的深处。有时候它是沙漠,一望无垠,行走百里,依旧无所得。
天上是纵横穿梭的“路人”,这是前两年发明的空行车。我曾体验过,上手容易,只要跟着GPS规定的路线行驶,问题不大。
那种感觉像是什么?
如履薄冰吧。它平稳得像站在地面,仿佛有银丝般的轨迹牵引着你,悄然无息就到了目的地。
我不太喜欢。
我在中心公园环湖泊跑步。湖对岸是郁郁葱葱的树林,现在它是一片漆黑。路灯昏冷。再远处是大厦群,亿万的霓虹灯点缀在楼表,组成庞大的矩阵,在黑暗里铺成璀璨的夜生活。
可它们白日里是恼人的镜面玻璃。
我想起一个小桥段。11楼的先生在窗前喝咖啡,在对楼玻璃看到10楼的秘书正和领导亲热;12楼的保洁阿姨藏起落在办公室的手机;天上落下一个人,和他对视了一眼,往下旅行。
咖啡还没凉,这个城市安静而透明。
我宁愿跑步。我的全身肌肉都在跳动。我的眼到之处,行人和大楼像我的心脏一样不停在跳动。我缓慢改变视角,它们逐渐向我展示另一面,热闹喧嚣的而不是安安静静。
(2-1)
我去看望Y的时候,她刚清醒不久,安睡了两天,气色好了不少。
“命大,不会先走的。”她说。
“没我们的允许,你怎么可以先走。”我回答。
“我也是很爱惜自己的呐。”她笑着看着我。
她说赶一个案子连续熬夜几天,还剩一个小小的结尾没做完。
停顿了一会儿,她接着说:
“我在梦里,梦见自己从高楼间往下坠落。底下是密密麻麻的钢丝,头顶是逐渐聚焦的灯火。钢丝切割的时候并不会很疼。从一侧的皮肤扎进,压成一条深深的沟,皮肤皱起来像峡谷,然后迅速又恢复了原样。骨头切起来更像是铁块,发出瞬间的叫嚣声。”
“先是大腿,然后是手臂。我看着细密的血珠从光滑的皮肤里渗出,然后慢慢汇聚成河流。就漂浮在我眼前,风一卷就打成旋。
再然后是腰部,我已经感觉不到了。最后脑袋轻轻噗嗤一声,什么都没有了。”
“醒来的时候,皮肤真的很疼。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说着,眼眶就微微泛红。
我轻轻把她的头揽在胸口,她沉沉睡去。Y蜷缩在我怀里时就像一只猫有着细软的绒毛和柔嫩的小耳朵,和初次见面时候几乎没变。
(2-2)
初次见面大概是三年前的夏天。我把Y从酒馆背回家的时候也没想过Y会有大城市恐惧症。年幼的孩子就像从清水盛开的花一头扎进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显得不知所措。
她的消息时常毫无预兆在夜里亮起。
“你说你当片警是抓坏人的吧?为什么晚上还要执勤?”
“这片子太奇葩了吧。学建筑的居然在救人的时候懂得拆炸弹,这是所谓的不会拆炸弹的建筑师不是好男人么?”
“哪里有。晚餐吃剩的饭还有一点,我热了一下就可以继续吃了。毕竟味道还不错,老板娘做的菜有家的味道~都三四点了,哪有外卖叫。”
“我觉得你说的不对。对于个体来说,审美这东西很大程度上来说是对比与大环境而言的。你要在特定的环境下去比较。如果你把我现在做的东西拿去给达芬奇看,说不定他会给我俩巴掌,哈哈哈…”
“我毕竟无聊嘛。除了你我也不知道找谁说话。如果你不和我说话的话,那…你执勤到天亮一定会非常无聊的!我这是在为社会的安全做贡献的!你这样才能保持专注力…”
“…”
“你说这个地方有什么好?我不太想去比较…但是我妈肯定不会喜欢这个地方的。你说是不是?”
“…”
“我说Y啊,虽然你也问起我,可我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时常坐在窗上看着远处的尖塔,想象它底下的每一层楼阁和人群的河流,想象它渗透到瓷砖里钢筋水泥里的冲动和欲望。我看着每个人燃烧的青春,化成他们口中吐出的烟,想象着明天我们移身去他方,来路的人代替我们。想象着深夜几点的楼中央依然几点亮光,几个人和我们一样,不眠也不安抚自己难过的内心。”
“幸福感和审美一样,和大环境有关的。科技水平的提高不会瞬间提高所有人的幸福感的。幸福感是相对外在产生的。每个人都会了使用电脑,所以会电脑不会造成太大的垄断优势,放在100年前估计有,毕竟要放在特定的历史时代分析。所以,这个城市还是那么匆忙。”
“…”
“…我不管。我要睡了,明天要出方案。”
如果她不找我说话,那么我的夜确实会变得十分地漫长。
我常常朝窗外盯着夜空,费力想在太亮的霓虹里找到几颗星星。盯的时间长了眼睛四周就会出现黑色扭曲的蛇,逐渐吞噬掉整个视野。恍惚间自己是在楼宇间穿梭,每间办公室的场景像放电影一样走过;然后又到了密林,楼栋变成巨树,四周传来鸟鸣和风的呼啸;忽而又是潮水的声音,鱼群从我的身边略过,鱼尾拍打到我的脸颊,我眼睛被海水侵蚀得生疼;最后眨几次眼,回到窗前,是风扇的声音。
一想起这些,天明也来得快一些。
(3-1)
Y在医院又待了两天。下班后我会过来陪着她聊天和说话。
出院那晚,我领着她到旁边中学的操场上坐坐。离闹市远了,操场只剩月光。
“我今天晚上不陪你讲话了。”她说。
“睡呗。早该早睡早起了,这么下去你身体也受不的。”我说。
“可是我就是睡不着。”她翻了个身,躺在我身旁看着我,“你说你喜欢这座城市么?”
“这个我们讨论过了吧?”我头枕着手,说。
“可是你还没说你喜欢还是不喜欢啊!”她盯着我。
我看了她一眼,看不清她的表情。
“去体会体会呗。”我回复她。
“…”
月色很好。
“如果朝天上看,你看,天是不是就是个大锅盖?”我说。
“那地板是什么?锅底咯?”她说。
“是啊。我们呢…嗯…就是鱿鱼。我们现在是铁板鱿鱼!”我回答她。
“你才铁板鱿鱼!我起码也是…水晶龙虾!”她轻声笑着。
嗯,月色确实很好。
一阵沉默。
她翻身过去,和我一起仰躺着。伸出手,仿佛要触摸月亮。
“我说,我明天也不和你聊天了。”
(3-2)
后来的某一天,我在她给我送回的盒饭底部找到一个邮箱的账号密码。
我登录后,里面记录了寥寥几条她的消息。
“我要走啦!你要是知道的话,会不会支持我。”
“我说你干脆别当警察了,工资那么低还天天夜班。”
“看来你是没找到纸条,哈哈哈。那就当我没说过呗。”
“你说我回不回去呢。毕竟环境区别挺大的。”
“…”
“你在那里好么?我很想念你。”
可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你。
在Y走后的日子里,我时有收拾行李一走了之冲动。后来我停了下来。此刻孤独,则永远孤独。此地孤独,整个世界都是孤独。
城市的春天是大雪融合后的第一首广播曲,像水一样淹没整个城市,孩子们在操场上尽情奔跑追逐。既然我们对此如此熟悉,那么即使春天悄然而至,也不需要用盛大的典礼去迎接它的到来。事实上没有你的春天,寒冷依然包裹着所有建筑,走到哪里都是冰凉的石头,哪里都只是文字描述的繁华。熟悉的地方不是风景,难忘的是最初到达的陌生和最后无尽重复的麻木。
春天在夜空里无声地歌唱:
“我想要温暖你
想要为你驱赶严寒
想要为你绽放花朵
想要为你送去轻声问候
如果你笑
我会陪你笑
如果你哭泣
我会为你感到难过
如果你离开
我会悲伤”
如果想要改变现状,就得耐心经历长久的血与肉的折磨。寂静的春天里,百花盛开也会显得娇弱一点,也有意义一点。我打开邮箱的草稿,慢慢敲打:
“你回来么?
我希望你回来,
就像初次相遇一样。
我们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