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力达瓦,我远去的故乡

向东,向东,一路向东……

疾驰的车儿,载着我们,一路向东,一大早赶往莫力达瓦旗参加表侄儿的婚礼。

走出城外,迎面的太阳刚出山,霞光映在白雪覆盖着的田野上,耀眼夺目。今天是惊蛰。惊蛰乌鸦叫。怎么没看见乌鸦呢?我按下车窗探头看了看外面,除了扑进怀里的清爽的空气,我只看见洁净的白雪——也许乌鸦这种生灵不忍早早过来惊扰这广袤、静谧和绝美的画面吧。

现在的路况真好。那吉屯到莫旗是一级公路,全程只有124公里,比以前缩短了近三分之一。

“咱爸不是说了吗?那颗小树就是莫阿两旗的交界。这公路上的界碑怎么立到咱旗地界来了?”我指了指远处山包一颗突兀的树。

“那时候没有明确标志,树,算是民间认可的界定物,后来通过精确测量才立了界碑呗。”弟弟一番话,让我恍然大悟。

我再次看了看那棵树。几十年过去了,树仍在。这棵树这么多年总不见它长高,就这么不大不小,不离不弃地一直立在那里。记忆里它总是这个样子。树上明晰可见两条树杈,执着地一条指着莫旗,一条指着阿荣旗。

莫旗,是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的简称。父母亲在那里出生成长、上学工作,乃至成家立业。若不是他们1955年被组织调到阿荣旗公安局工作,我实在想象不出我们兄弟姐妹现今会在哪一方水土生活。

从我记事起,爸爸就告诉我,我们是达斡尔族,老家在东山那边很远的地方,那里有我们的姥姥,还有大伯、姑姑、舅舅、姨。那时候,爸妈几乎每年都要带着我们兄弟几个大包小裹地回莫旗老家看看。阿莫两旗公路里程大约180公里,坑坑洼洼的砂石路面,没有三、四个小时是不可能到家的。有时候为了当天返回,就得起大早贪大黑。尽管这样,我们仍然乐此不疲地年年前往。每每走在回家的路上,爸爸总是异常兴奋,话也格外多。爸告诉我,过了格尼,就看到前面山顶那棵孤树了;看到那棵树,就快到宝山了;过了宝山,就要到家了。“格尼”和“宝山”分别是阿荣旗和莫旗的大镇,又分别座落在阿荣旗格尼河和莫旗诺敏河岸边。这两个地方是我们回老家的坐标,也是我们路途的停歇点。每次路过宝山镇的时候,我都要下车买根冰棍解渴,或者找个厕所方便一下。清晨路过,我喜欢看平房烟囱上的袅袅白烟;夜晚返回,愿意听静寂村庄中传来的声声犬吠。

在我儿时的印象中,诺敏河好宽啊。河上没有桥,只有横在河面上的铁链助力来往的摆渡船。冬天好说,从冰面打着出溜滑就过去了。夏天也可以,坐船就可以到达对岸。最怕开春沿流水了,看似结了冰的河面上其实酥脆得很。遇到这种情况,爸爸则在前面小心翼翼地探路,妈妈就会背着弟弟领着我们亦步亦趋紧随其后。后来,尽管机动取代了摇橹,桥梁取代了船只,但儿时过河的那种紧张、刺激、兴奋的感觉,是我童话故事中美丽的记忆。

过了宝山,未见宽阔的诺敏河,我若有所失。弟弟笑了:“姐,咱们已经从桥上开过去了。有些风景,坐在车上是看不见的。”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啊,多少美好的事物,只因我们匆匆赶路而错过!这片我曾经向往的地方,如昨又非昨。那些印满了父母亲乡愁的旧底片在渐渐褪色。有形的东西终将成为无形,而记忆里美好的画面,只能留存我辈及下辈人的心底。我孩子的孩子呢,他们可否知道,莫旗,曾经是他们祖辈的快乐老家?

在侄儿的婚礼上,我见到了舅家、姨家的兄弟姐妹们。他们纷纷过来给我们请安,浓浓的亲情紧紧包裹着我。我们达斡尔族是很讲规矩的,见到久违了的兄长或长辈,一定要躬身屈膝,请安问好,这是礼节。看见他们一个个面带笑容,精气神十足地跟我及弟弟、弟媳拉着家常,我的心暖暖的,仿佛回到了与父母亲在一起的日子。

自打父母亲离世以后,家里再也听不到亲切而熟悉的达斡尔族语了。有时候心里总是不甘,为了这份情结和念想,我偶尔会和大弟媳偷偷切磋一些达斡尔语单词,笨笨的话语常常让我们不知所云,大笑不止中也算是解个馋吧。

餐桌上,妹夫问起弟的年龄,我即刻接过问话替弟弟做了回答。妹夫哪里知道,弟弟根本听不懂他的达斡尔语问话。我们生活的地方,已经没了自己母语的语言环境。

“我能听得懂,但是不会说”,我随即又补充了一句。

弟弟小时候是不会说汉话的。他从小跟在姥姥身边,说得一口流利的达斡尔语。妈妈常常拖着长音用达斡尔语学弟弟喊:“鄂——热——也克巴然土度,坦热力格瑟克么?”(哎——呦呦——那么多的土豆都扔在地里,怎么没人管了呢?)那是弟弟三、四岁时候,看见房前土豆地里铺满了刚刚起出来的土豆,他还以为被丢弃了呢,就一惊一乍地大声喊叫着问姥姥。直到现在,我也经常拿弟的这个故事去调侃他现在的“忘本”。

二姨家大我一岁的哥嫂来了,我连忙起身迎接。想请安,犹豫着,我终未能屈膝;想握手,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最后我只好尴尬地落座。好在哥嫂包容了我们的“汉化”,不挑我们的理儿。整个大厅,好多人都在互致问候请安。在温馨的礼节中,只有我们阿荣旗来的几个“汉人”无动于衷。

“大哥长得真像二姨,看着就亲切。”我一边给哥夹菜,一边这么说着,其实也是在弥补我对哥不敬的过失。二姨与我母亲极像,长我母亲三岁。那时候姥姥家住在阿尔拉公社,为了求学,她们小姐俩相依相伴,在80里开外的莫旗所在地尼尔基镇驻校读书,直到初中毕业。二姨虽然已经去世多年,但是她和蔼可亲的面容,以及与母亲快乐交流的画面一直印在我的脑子里。我跟哥说这句话的时候,心头一阵伤感——我想妈妈了。

“哥长得像大舅。”弟弟接过了话茬。弟媳马上纠正:“哥长得特别像咱妈!”一桌子人一下子都静了下来。

母亲24岁就离开莫旗,与父亲一起到阿荣旗这个陌生的汉族地区来安家立业,直至离世。可想而知,当时对于不会说汉语的母亲,工作起来该有多么困难。对于族亲而言,他们又怎能放心得下一直生活在身边的这一对年轻人。从此,阿荣旗就成了莫旗老家人的牵挂;而莫力达瓦,则成为父母亲心中生生不息的念想。

坐在身旁大我三个月的姐,和我聊得最多。望着新婚的侄儿,我俩都挺感慨的。姐姐告诉我,侄儿的爷爷,即我的老舅,本是大学高材生,在甘肃上学。当时被他的教授相中,暗示他欲做自己姑爷。但是老舅属于书呆子型,不知道是不懂还是不屑,反正没搭这个茬。后来被分配到阿拉善一所中学教书,再后来实在不堪回一次老家要走半个月的辛苦,就宁可丢了工作,也要回归莫旗故里。我和姐继续猜测着下文:假如老舅和教授的女儿结婚,老舅生前就不会那么艰辛,他的儿子包括孙子也不至于靠打工糊口吧。

参加婚礼的整个过程,是我们阿荣旗一行人被宠的过程。大舅家的儿子儿媳、老舅家的俩妹妹都一直关照呵护着我们,生怕对我们照顾不周。在这里,我再一次感受到了浓浓的亲情。返回途中,我在车上喃喃自语:“怎么没给哥嫂请安呢?他可是母亲的亲外甥啊!”我又回过头去跟弟媳说:“见到大哥,我有点难受……我想妈妈了。”“见到大哥,我就是想哭,我也想咱妈了。”弟媳也小声回应。我家与弟媳娘家同乡同族,同样的情感让我与弟媳亲如姐妹。

下午,外孙女来到了我家。恹恹的我与小孩子有一搭无一撞地闲聊。外孙女当新鲜事儿告诉我,她与妈妈正月十六那天还往脸上抹黑了呢!我当时心中一震,故意问她为什么要抹黑。孩子稚气地说,因为她和妈妈都是达斡尔族啊。

其实我知道的,正月十六,是我们达斡尔族“抹黑节”。这一天,亲朋好友相聚一起互致问候祝福,为家人象征性地在额头或脸上抹上黑灰,祈求在新的一年里太平无事,幸福安康。据老辈人讲,从前达斡尔族主要以打猎为生,每年都要打死很多猎物。一次,一位猎人梦见神仙对他说:“正月十六是鬼日子,你们常年打猎,杀生太多,所以鬼魂要在今天送病灾给你们。回去告诉村里的人,脸上都抹上黑灰,这样鬼魂就认不出你们了。”猎人醒了以后,就回村里讲了这个梦,大家说那就试试吧。结果村子里一年都非常平安。于是,“抹黑节”就成了达斡尔人世世代代的一个节日。

女儿的做法让我欣慰,虽然她不会自己民族的语言,但是在汉族地区依然能在意本民族的风俗习惯,实在是非常难得。这一点要比我强,因为我从来没与孩子有过这样的互动,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孩子“抹黑节”的由来。

记得二十年前,莫旗的哈森曾经跟我说过:当她听说我在阿荣旗人代会上被选为副旗长的时候,竟兴高采烈奔走相告。虽然她与我素昧平生,但是我知道她内心滋生的那种民族情结却是由衷的。这位达斡尔族名人(第一个国家级曲棍球女裁判员、中国第一支女子曲棍球教练、亚洲曲棍球裁判联合会的第一名女理事)说的话一直让我记忆犹新,并激励着我把工作做实、做好,绝不能给达斡尔人丢脸。我记得23年前,莫旗四大班子领导来为我离世的父亲送行。当时莫旗人大主任额荣扎布叔叔说:“不要悲伤,我们娘家人与你同在。”

时光荏苒,恍惚间已经过去了几十年。那个拽着母亲衣襟打出溜滑过河的小姑娘呢?除夕晚上大伯家那一大锅咕嘟咕嘟冒着泡儿香溢满屋的狍子肉呢?大年初一小辈儿排着队分别给长辈请安的那种仪式感呢?一帮帮、一伙伙由长者带队拿着酒瓶走门串户拜年的那个场景呢?那些你追我赶欢闹着抹黑的孩子们呢?······许许多多的故事有些模糊,很多曾经让我在意事情,都已经不在意了,即使留存下来的一些旧日微光,也将随着我的年龄渐渐淡灭,包括本该牢记的民族传统和民族文化。细究起来,我一点儿都不担心老家“大本营”的族人会把我忘记,我担心的恰恰是我自己。真怕有那么一天,自己在浑然不觉中与族人、族规、文明礼仪渐行渐远,直至最后迷失自己。

你可能感兴趣的:(莫力达瓦,我远去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