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渊戒生 · 望神堂(四)
—— 百里卓川
我们两个人的家离议事厅都不近,夜半的族园没有什么人,树海在黑夜的幕后宁静的保护着在这个时间里,大部分都已经进入了梦乡的族人们,树冠上只有一些稀疏的星光,道路上没有灯,可我们却走得非常轻松,一切好像都了然于胸,树海的道路简直就像是按照我们想要走的方式长出来的一般,绝不会在我们前进的方向里设置任何障碍。
总是听大人们唠叨树海和我们是一体的,我们互相熟悉到就像彼此都是对方的身体。当白天穿梭在繁华街道上的时候,这一切并不明显。而现在,当必须运用自己所有感觉,而不仅仅是视觉在树海中游走,我才明白这种熟悉是多么的真切,
说不定只有我们还醒着?感受着族园用寂静传来的,族人们的平缓呼吸,我心里琢磨着,如果是这样那就完美了。我只需要静悄悄的爬上议事厅的楼梯,不用多久就能登上望神堂。想到了这里我既满意又兴奋,竟然没有注意·前面的晓谷停下了脚步,一头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小心点……”晓谷刻意的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我们到了,你帮我看着,我去开门。”
说着,他便战战兢兢地拿出钥匙,走到议事厅的门口,直着身子踮着脚,去够那个对我们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还有些高度的锁。
一阵金属轻微的碰撞声,门开了,我兴奋的冲了上去,晓谷却狠命的拉了我一下。
“小心点,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我不以为然的甩开了他的手,想继续往前走,却感觉的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在我的胸口滋生了起来。
我下意识的退了一步,从议事厅的门口退了出来,稍微在门外顿了一下,那股感觉就又慢慢的消失了。
“这是什么……”我困惑的喃喃道。
“你也感觉到了?”晓谷用力的喘了几口气,额头上竟生出了汗珠,他的感觉好似比我强烈的多,整个身体都忍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我们要不要回去?”他望着我,眼神里尽是祈求。
到了这一步?不!我心里咬了咬牙,脸上却故意装出轻松的样子,“你不想去看看有没有夜灵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尽量显的自然,“你就是偷了父亲的钥匙,心里害怕而已!来!跟着我来,我们转一圈就走!”
我再一次踏进议事厅的门,里面的黑暗依然没有阻止我感受周围的景象,这还是早上那个大厅,正前方有一个台子,下面整齐的摆着好几排的桌椅,早上给童子们准备的高脚椅已经被撤走,又换成了符合成人需求的木椅,曾经为了采光而敞着的合页窗,也全部严丝合缝的关了起来,让整个厅堂里,除了我们推开的这道门口射入的稀疏星光外,一切都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即便漆黑一片,我依然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议事厅里的面貌,可为什么我会害怕呢?虽然我走进了大厅,却迟迟的站在门口的星光上不肯再往前迈进一步。那铺陈在门里的没有几步大小的光亮,就像即将被墨水浸透的白纸,不停地再被黑暗的汹涌撕咬着边缘,随时随地都面临着被彻底吞噬的危机。
“我们真的不回去?”晓谷的声音里甚至有了些哭腔。
“不!”那感觉在我胸中酝酿的越来越浓,它像一种令人恐惧的威胁,不停的试图把我们驱逐出这个屋子。可我并不愿意投降,因为我已经搜索到了它的来源。它并不来源于议事厅,而是指向右侧内门后的地方,那里有一段楼梯,直通楼上的望神堂。
那里有什么东西,望神堂里难道还有别的什么?难道还有比我想要的更有趣的东西?好奇心在我的胸中燃烧,恐惧的大风不仅没有熄灭它,反而令它愈烧愈旺。
“你可以留在门口,我进去看看就出来。”
“不……”晓谷艰难的把他的一只脚迈进门口,“如果一定要去找,我要自己去找我的夜灵,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去冒险。”
这话让我有点难堪,显然夜灵是肯定找不到的,可我现在却并不能点破,这个节骨眼儿上,要是让晓谷知道我是在骗他,再想顺利的执行我的计划,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好……”我小声说,“那你往左找,我往右找,找到了叫对方。”
右边的内门就在我眼前不远的地方了,我能感觉到每当我走近一步,里面的威胁更强烈的在内心里制造着恐惧,身体被这种恐惧震慑着,极不情愿的被拖动着靠向门口,终于在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努力下,我的手触碰到了门框。
“戒生,你在干什么?”晓谷压低的声音颤抖着。
门上没有锁,没有门栓,感觉只要轻轻一推就会打开。
“不要动那扇门,不要动那扇门”晓谷还在想压低声音,可是音调却恐惧的拔高了起来。
深吸一口气,我打消最后一丝犹疑,慢慢的推开了门。
“不要啊!关上它!关上它!”晓谷近乎凄凌的尖叫起来。
黑暗喷涌出来,淹没了我能感觉到的议事厅里的一切,它们翻滚着,涌动着,扩张着,渗透着,把族园从我的身体里彻底的隔绝了出去。那我以为必将陪伴我一生的,树海的呵护,被冰冷的波涛在一瞬间就冲刷的所剩无几。
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一层层的黑暗向乌云一样在四周蔓延,它们从指尖,脸庞,耳根流过,就像无数条冰冷刺骨的蛇在我的肌肤中划行,那完全没有声息的骚动如无言的低语,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通过整个身体,把已经失去控制的恐惧灌注进了我的每一寸生命里。
沉重挣扎的喘息声拼命起伏着,绝望的想要把一丝冷静的空气带入身体。换来的却是更多地黑暗拥塞了胸腔,窒息的感觉穿透肺腑,让喉头摩擦出的嘶哑,就像将死的哭嚎。
突然,那缓慢的,不停地正在淹没我的黑暗之云翻滚着高速的涌动起来,这些刚才还在恐吓我的无形之物,自己现在却在惊恐中失去方寸,争先恐后向我身后逃去,就好像正前方有什么比它们还可怕的东西正在接近一般。
会是什么呢?几乎是在麻木的问着自己,恐惧让我颤抖不已,我努力的让最后一丝意识,不被这样的情绪俘虏,可即便用尽全力,也只能保证那少的可怜的理智,勉强的支撑着已经吓坏了的身体,没有完完全全的倒在地上,瘫成一堆烂泥。
骤然间,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急速的划破空气,挟裹着能够刺破耳膜的尖啸声,眼看就要穿透我的身体!
动起来!我用所有的力气咒骂着身体,它艰难的挪动了一步,险险的,那本身会贯穿胸腔的袭击,撞到了离我只有四指距离的地面上,强大的冲击力让黑暗在疯狂的尖叫中溃散起来,它们拥挤在一起,带着摄人心魄的寒冷,一条一条的撕碎着我的衣服,我的肌肤。
那是一只长矛吗?我努力的挤了挤已经满是泪水的眼睛,想要看清楚眼前这个长条形的东西,它锐利坚硬的感觉正在切割我行将耗尽的意志,但它绝不是什么长矛,因为我看见连接着它的另一个长条形的影子,正在缓缓的被带出黑暗。两个物体的连接方式就像一个没有把手的剪刀,竖立在我的面前,正在从张合的状态,收缩起来。
一条,两条,更多的剪刀收缩着,交替的移动,震颤。刺向地面的刀尖有规律的指向四边,而剪刀们的另一边刀尖,却在其长而细的刀身的引导下统一的指向无法被看穿的某个地方。我终于明白了这些搅动黑暗的长条形的东西不是什么巨大的兵器,而是某种动物的腿,拖动着它们恐怖的主人正在缓缓的向我逼近。
我要逃跑!我对自己怒吼,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不跑就死定了……我几乎是在哀求,我还是个孩子,我只是个童子,我不该遇到这些事情,我只是想来看看……我想叫嚷,想哭喊,想让离我而去的树海重新回来,想吵醒睡着的族人,想要妈妈来抓我,来骂我,来训斥我又闯了这么大的祸……。
我不想承认,我感觉到了不可逃避的失败——死亡。
死亡,它的主人正带着腐朽的气息缓缓的审视着我,我看不见它,一点也看不见,可我能感觉到它已经把它的脸贴到了我的脸上,我感觉黑暗溃烂出了一个一个伤口,那里面有血红的没有眼白的眼珠滚动的看着我,看着我最后一丝气息就要在绝望中彻底消弭。
三岁,在刚刚只有三岁的生命里,第一次我看到了自己的怯懦,看到了在死亡面前,我是如何的不值一提。第一次,第一次我隐隐的感觉到了一种厌恶,作为生命,我还要脆弱到何种地步?
“我一点都不讨厌死亡……”我的心里有一个悠远的声音穿透了那个仍然是孩子的,沉浸在肉体恐惧中的我,把一种比死亡还要冰冷的意志贯彻进了我和这世界所有的联系中,“但我绝不能容忍生命的无能!”
不是勇气,而是冷酷。不是反击,而是杀戮。我胸中没有鼓荡起抚平恐惧的无畏,反而平静的让死亡的冰冷镇压了身体里最后一丝渴望温暖的震颤。这是什么感觉?我冷漠的体验着死寂一般恒久的意志充斥身体,随即扬起手,释放出了潼渊族的仙法——水缚。
嘶嘶的惨叫声,那细长巨大的腿踢打着地面,黑暗已经无力奔逃,黑暗就在它的周围层层剥落。
我看清楚了,那不是什么死亡,那不过是一只巨大的类似蜘蛛的怪物,它那一堆长在身体上的红色的眼睛,正因为痛苦,而无序的快速的滚动着。
它身体里的水分,正在被一滴滴找到,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当我找齐了它所有的水分,我就会彻底把它们从这个怪物的体内撕扯出来!
没有一丝犹疑,我可以发动这成人都不能轻易发动的仙法:水缚.涸泽。可我忘记了我还只是一个童子,不管多么冷静,多么超常的调动了身体的里的能力,可身体毕竟只有三岁。
怪物渐渐恢复了对自身的控制,而我却疲惫的发现,我能“触摸”到的它身体里的水分不仅没有增加,实际上变得越来越少。
我清晰的意识到还是要失败了,死亡就在面前,只不过被我减缓了半盏茶的时间。可这一次,没有厌恶,我很满意,是的,我并不讨厌死亡,我讨厌的甚至不是单纯的无力,我讨厌的不过是生命里的那些情感,那些粘滞温度里的摇摆,那些注定了成为生命后的——无能。
怪物嘶鸣里已经没有痛苦,它的身体里重新升起黑暗,溃烂身体的眼珠再一次齐齐的看向我。还能坚持多久?几个呼吸还是几个眨眼?不管它有多短,我都会冷静决然的坚持到最后,因为这就是一切意志的完美归宿。
有什么东西在背后?好像是光从后面照射了过来,却没有亮度,诡异的触麻感瞬间遍布全身。我面前的怪物迥然坚又发出嘶嘶的尖叫声,它所有的眼睛好像要回避什么似的都缩回了身体里面,曾经承载眼睛的创口也融合进身体上那不停蠕动的粘稠黑色里,连一个缝隙都没有留下。它剪刀状的腿漫无目的的颤抖着,收缩着,眼看就要无法支撑自己的主人了。
可就在这时,那道没有亮度的光衰弱了,我身体上的触麻感也缓缓的褪去。怪物蠕动的躯体上,鼓起的圆点划过它粘滞的表面,重新聚集到了曾经长满眼睛的身体前方。我知道,那溃烂的就像眼眶的创口会再一次打开,黑暗如血红眼珠的眼泪,毫无疑问的也会再一次将我淹没。
完蛋啦?我突然发现那个渺小的,充满恐惧的潼渊戒生回来了,那让我沉醉的冷酷好像被触麻的感觉放逐了一般,在身体里就像它曾经出现时那般又突兀的消失了。
疲惫,被掏空的感觉随之席卷上心头,我踉跄的,无法自制的仰身向后倒去,在即将昏厥的神志里,我下意识在倾倒的过程中看向了后方。
一个瘦小的身影,笔直的站在那,一只巨大的眼睛在正在他的肩头缓缓的合上,那长着眼睛圆球状的黑色身体,在感觉已经无法承载它的,瘦小身影的肩头慢慢的消退,变得无影无踪。
“猫了个蛋呦!还真有夜灵?!还这么大?!”
随着这一声童子绝不该说出的咒骂,我重重摔在了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